晚清风云录·帝国裂变
第2章
二、同室操戈众论盈廷
闻听此言,光绪急于辩解。
慈禧不以为意:“我只就事论事,并不是要嗔你。到了那时光,就是不动他,老人儿自己都待不住。敬信不就上奏说,心粗嘴笨见不得洋驴么?叫他退出,李鸿章也退,叫裕禄去补总署大臣。进一退一再搭个一,你不嫌吃亏吧?”虽说话中带刺,结果好得出奇,光绪忙不迭答应。又想到裕禄连中三元,这也有点格外吧?
慈禧没叫他猜哑谜:“你六叔临终举荐二贤,裕禄便为其一。他看上去毫不起眼,这叫不显山不露水,多数人做不到。你这个满尚书挑得好,李端棻就差些了。康有为说东他不说西,还有这样的大臣?好在他比裕禄资历浅,不像怀塔布,根本拿不住许应骙。从这上头说,这对搭档也过得去。至于寿耆,他除了是宗室,别的没长处,你为什么挑的他?”
慈禧主动开口,光绪求之不得,赶忙答说:“在应补名单上寿耆靠前,儿子因此圈他。”慈禧道:“那你也太不走心。排名单的抬举他,是看重他那条黄带子。皇帝顺手一圈,就显出偏向来了。”
虽不知原因何在,慈禧不喜欢寿耆,却是显而易见。光绪乐得奉迎:“额娘教训得是,寿耆不称此职。”
慈禧往下数落:“萨廉也还将就。徐致靖呢,这个老人儿官运看涨?”光绪心里一紧:“回额娘话,宦海浮沉之人,追禄逐利者居多。徐致靖留心时务,屡上求变之疏,在其向暮之年,尤属难能可贵。”慈禧微哂道:“好啊,老人只要求新,他就值得褒扬。我拿掉宗室,保留新派,也有可取之处,是不是?”光绪离座躬身:“额娘这话令儿子不安,儿子——”
慈禧抬手示意:“你坐下,我没有不悦的意思。打破一只水缸,就得把它箍好,漏不漏水就难说了。寿耆的缺由谁顶?”光绪赔着小心:“这要请娘示下。内阁学士阔普通武,与寿耆同官,其见识则超越同辈。”慈禧乜一下眼:“请设议院的那一位?他这见识打哪儿来的,我倒真想知道。不说这了,说军机。你想把军机也打烂重造?”
光绪又要起立:“军机处乃朝廷中枢,儿子哪敢轻忽?近日广开言路,上书如潮水涌来,为了不至积压,需要增加人手。章京是微末之员,与军机大权毫无关涉。”慈禧想说什么,却又改变主意,坐在那里沉思默想。过了好久,她仿佛从梦中惊醒,轻声叹息:“军机军机,中藏天机。当初设立是为打仗,以后朝朝都得打仗,到哪一天才不打仗?”
娘与儿之间打了一场仗,使得光绪精疲力竭。好在一道坎跨了过去,光绪于当日明发谕旨,礼部六堂重新任命,李鸿章、敬信退出总理衙门,对杨锐、刘光第、林旭、谭嗣同等四人,均赏加四品卿衔,在军机章京上行走,参与新政事宜。许多人加官晋爵,惟有李鸿章“飞来横祸”,令人为之错愕。总理衙门大臣不是官,而是差,它的好处是有事可干,让不握实权的大员得到些安慰。丢掉这个差,他就仅是文华殿大学士了,华而不实,名副其实。得到消息,“一案之人”敬信首先来拜,表达慰问之意。
听敬信说曾上奏请辞,李鸿章不禁失笑:“临死拉个垫背的,我是你害的!可你上门不提礼物,还得管你饭吃,户部尚书好抠门啊。”敬信也笑:“贤良寺除了斋饭,还有什么嚼头?真是的,你为何不买处宅子?常年借寓,总不方便。”李鸿章道:“一声令下,拔腿就走,我图的是这种方便。不瞒你说,我在京师找不着家,总想有一天得回合肥乡间,像光肚娃一样玩尿泥。”敬信的笑容渐渐收起:“找不着家,我也如此。说句诛心话,我们满人是没有了家,只在这地儿腾挪做窝。”
他能说出这话,便让人觉得有可敬处。主宾于是置酒盘桓,把满腹牢骚消浇净尽。临分手时,敬信想起一件事:“中堂嘱咐的事情已经办了。虽是好消息,但放在今日似乎不宜。”李鸿章问:“吴渔川的事?”敬信道:“是。荣仲华来函称,怀来县令出缺,定由吴永接任,九月就可赴县。”
李鸿章笑道:“如此佳讯,我替他谢谢你和仲华。你怕这个幕友走了,无人听我唠叨?请勿担忧,九月以后,我叫老和尚牵一头牛来,我弹琴鼓瑟就是了。”敬信大笑辞去,李鸿章令人把吴永找来。吴永,字渔川,浙江吴兴人,中法战争时入湘军鲍超幕府,稍后曾纪泽以次女妻之。李鸿章赴日议和,吴永随从做文案,接着又跟随入京。李鸿章自比裱糊匠的那段牢骚,就是对他而发。他伴随这位闲臣度过的落寞岁月,像远滩沙子一般松散。听到就要离开,吴永惶恐而又不舍。李鸿章仍作笑谈,县令古称百里侯,比我这伯爵高一级,我见你要免冠作揖了。
康有为对于这场剧变,像旱天得雨一般兴奋。在他看来,成功的势头已经显现。钦点的军机四卿,林、谭都是他的弟子;杨、刘虽出张之洞门下,也都赞赏康氏学说。守旧派拒康不遗余力,挡不住康学的潜移默化,这就是天意呀!
林旭昨天来看康有为,将皇帝的朱谕副本拿给他看:“昨已命尔等在军机章京上行走,并令参与新政事宜。尔等当思现在时事艰危,凡有所见及应行开办等事,即行据实条列,由军机大臣呈递,俟朕裁夺。万不准稍有顾忌欺饰。特谕。”此谕由皇帝亲笔书写,亲手贮于一黄匣之中,专门颁给新任四卿,其谆谆之情,切切之意,溢于言表。
康有为看罢十分感动,也有一丝隐隐的嫉妒。这种优遇本该是他的,可他万万得不到。康有为难有出头天,这似乎也是一种天意。林旭年轻气盛,对先生的心思毫无觉察,他把新探得的军机详情报告给康有为。五名军机大臣,最拿权的是世铎、刚毅、廖寿恒。三十八名现任章京,满、汉各半,各分为两班轮流值日。新擢四卿亦分为两班,专看士民上书,与日常政务互不牵扯。
两人正在商谈,被来拜的于式枚打断了。他说一眨眼事局全非。康有为跟他打趣,非什么非?仍是按老路开展的,只是走的人不同而已。于式枚夸赞,你这是英雄造时势,与我们旁观者感受不同。于式枚向林旭道罢贺,便问去各大臣家拜门子没有?林旭一脸懵懂相,于式枚认真地指点说,照老例,新任章京必先去军机大臣府邸拜谒,各位难道还没做?林旭这才说,他和谭嗣同都不懂,也没听杨、刘二位提起。他向康先生请教此事,康有为想想说,所谓老例,皆徇私情。受命于皇宫,投谒于私邸,是新四卿自侧于旧官役,是可为,孰不可为!
康有为大义凛然,林旭衷心服膺,于式枚不再多言。天明后新章京到班,因是首日,四人全去与同僚见面。在隆宗门内南侧宫墙下,坐南朝北建有五间矮房,这便是章京值房,与军机处的排房咫尺对应。四人由一名笔帖式引入,发现这是一个大通间,满、汉两班各据一端,每班各有九名章京,团团围坐在几张方桌旁。笔帖式向东、西两个方向哈腰招呼:“孚大人,李大人,卑职奉王爷之命,带领新任军机老爷与各位见礼。”
孚大人是满头班领班章京孚琦,李大人是汉二班领班章京李荫銮。孚琦没动弹,看不出哪一个是他。李荫銮从西边桌旁立起,又松松地坐下,算是现一个身。他们的同事连头也没抬,就像杨、刘等人没出现一样。如此冷落,难道是安排好的下马威?杨锐瞧一眼刘光第,刘光第无声地哼哼鼻子。他在四人中资格最老,此时便向前迈了两步,向东向西各作一揖,扬声说道:“卑职刘光第,和杨锐、林旭、谭嗣同三位,受上命差遣到班办事,请各位多指教。”这话如打在墙壁上,碰不出一点声响。
刘光第看了看笔帖式。这人没想到会冷场,以他的身份犯不着掺和,凑腿搓绳地说了句:“卑职回去复命了。”他把四人晾在这里,场面更加难堪。谭嗣同发现西边有空桌空椅,小声说道:“刘兄,我们去西边吧?”刘光第点点头,四人走近前去。汉章京大多埋着头,李荫銮仰着一张脸,对来者视而不见,旁边有个人替他说话:“我们这厢是办旧政的,四位不可来此。”林旭早就忍耐不住:“那我们该去哪里?”那人笑嘻嘻一指:“去东厢。”东厢马上有话抛过来:“嗨嗨,王大人怎么乱指?我们是满人班,没地儿安插这四位。”王大人跟他斗嘴:“旧政不可,满班不便,总不能挂起来吧?你们包涵大,还是包一包。”东厢当然不让:“包什么,包馄饨?请问什么馅,荤的还是素的?”两厢一齐哄笑,七嘴八舌说道:“七荤八素。”“添油加醋。”“吃多不憷。”“拉稀跑肚。”四人面红耳赤,林旭便要开骂,谭嗣同拉起他往门口走,不卑不亢说道:“我们出去坐在当院,有人会找咱们说话。”
四人走到门口,被一位大臣堵了回来。这便是廖寿恒,他因事到班迟了,听说派笔帖式领四人来,便知事情会闹僵,过来一看果然如此。廖寿恒有些生气:“孚、李二兄,别人不晓事,你们也不晓?这是军机处,不是麻将场!”
两位领班章京干笑着。廖寿恒又道:“皇上苦心求治,我们做臣子的不说多么用心,不出歪力行不行?难道得另造一屋安置四位?”他把众人训得鸦雀无声,接着吩咐,两厢各抬一张方桌,摆在屋子中间,叫四人在此办公。他又说了几句劝和的话,希望三班人马相安无事。当日无话,“三国鼎立”,各怀戒惧,似要老死不相往来。第二天由刘光第、谭嗣同当值,那边换成满二班、汉头班,领班的是特图慎和继昌。这两位得知昨日纠纷,对本班人员有所约束,对刘、谭说了几句面子话。
刘、谭从此开始当差。他们的差,就是阅读司员士民上书,根据自己的见解写出签语,然后交由皇帝审批。这有点像明朝内阁的“票拟”,即代皇帝拟旨,而此前军机处所发谕旨,均为先有旨意再拟旨。如此说来,四卿权力远超前人,但他们处理的,全是无上奏权之人所上条陈,其芜杂或荒唐都难以想象。本日户部、宗人府、国子监代奏条陈十一件,这些都要在当天处理完。而有的条陈长达八千言,有的条陈字迹潦草,语焉不详,给阅读造成了困难。刘光第在刑部十五年,可谓老于吏事,对这等文字驾轻就熟,知道何者该详,何者该略。谭嗣同远离京城官场,联想到自己有话无处诉的苦处,对每一个字都不愿马虎。他阅读一位国子监典簿的条陈,这是从八品的小官,论的却是国家大事,他要朝廷以高官厚禄聘请德国将帅,夺回台湾!心是好的,计是孬的。谭嗣同只好写下签语:“所论空疏,拟请着毋庸议。”在他办完这一件时,刘光第已阅第四件了。谭嗣同不好意思地嘟哝道:“小弟有点磨洋工。”刘光第宽厚地笑笑:“你是仁者之心。披沙拣金,最是难做,像我这挂一漏万的,也真怕漏掉真知灼见。”
杨、刘与林、谭来路不同,谭嗣同生怕有门户之见,今见他这样善解人意,心中生出一团暖意。这天总算没有遗留。次日轮到杨锐和林旭,条陈多达四十五件,无论如何都看不完。林旭看得快,签语也批得多。杨锐见他手不停挥,感觉奇怪,要过来看看,发现了一些出格的文字。比如这一条:“举人张如翰呈请于科举中设立农学特科,不为无见,应如所请。”朝廷的办事规程是:皇帝阅折后如果觉得可取,便将折子批交有关部院议复。林旭径直称许批准,如何使得!杨锐忙说不妥,劝告林旭改正。林旭反问如何不妥?杨锐告诉他,“应如所请”,将“应”改为“着”字,就是皇上的口气了。林旭似乎不服气,又问如何才妥?这两人的争执,已经引起东西两厢的注意。杨锐把气恼压在肚里,提笔匆匆写下:“都察院代奏举人张如翰呈请设农学科等语,拟请令礼部会同管学大臣、农工商总局议奏。”写毕推给林旭。林旭看罢掻搔脑门,恭楷照抄一遍。
二人忙碌一整天,也只阅签十四件,倒有三十一件未曾问津。二人惴惴地去军机处报告,裕禄和王文韶毫无责怪之意,叫他们有空闲时再阅。哪里会有空闲?以后每天少则十数、多则数十件,天天都有积压。望着越堆越高的存件,仿佛面对一个个赤心热肠的士民,四个人惶恐而又惭愧。有满人章京讥笑说,四位专办新政的,怎么比办旧政的还拖沓?
尽管仍怀敌意,但同处一个屋顶下,不可能不交一语。除了冷言冷语,有人还会带着笑脸过来,挑三拣四瞧稀罕。上书确实千奇百怪,有如写信样式者,有用告状格式者,有写“皇上”二字不知顶格者,有自署名为汉水渔人者。有一上书人自称“从师学道在洞中,苦心修炼得真功。上天入地姜子牙,神机妙算赛孔明”,今望气知太平大运将至,奉师命下山辅佐真主,必能扫灭外国烟尘,封侯拜相后再上天归位。顺天府大兴县采育司河津营村民人高清如、杯文成上的条陈,用纸足有二尺长,题目叫“野民报德书”。这还算文理通顺,另一大兴民人夏雨田的口气,可就不知所云了。他自吹“所掌者笔算、天文、地舆、善虞、策论、五常、八阵”,要求皇上特旨重用,而他的文字很难读懂:“圣谕历降谕而有旨三载之久实不得不从官府令如士今刻时艰蔡色难齐达人至上不然早当报效犬马之劳再三闻之命斯其不易可一言而以。”这结尾的一段话,前来猎奇的章京念着笑着,把同伴们招引过来。
大家各自寻找有趣的。有人翻出一团草纸,每张纸不足巴掌宽。这人问道,这种东西难道上呈御览?这天是刘、谭值班,刘光第回答说,还有比这纸更糟的,皇上都亲阅下谕了。这话令全场肃然,几个人讪讪地走开去,仍有两人逗留浏览。有一位抽出一件条陈,见到署名为李文诏,不由说道:“又是他,这老兄至少上了七件。他怎么有这么多话?”
另一位章京笑着插嘴:“这才算多呢,你看看,二尺厚!”他搬出厚厚的一大摞。这件上书分装四册,每册一万二三千字,令人望而生畏。可是每一册的后面都贴有签条:“第一册所陈皆筹饷之策。拟请旨分别饬下户部、工部及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议奏”。“第二册所陈皆练兵之策。拟请留备御览。其饷章宜归一律一条,应请旨饬下兵部议奏”。“第三册所陈多议论。拟请留备御览。其学堂工艺矿务凡四条,应请旨饬下大学堂、农工商总局、矿务总局议奏”。“第四册所陈多系议论,且有已见实行者。拟请留备御览。其论热河兵米积弊一条,应请旨饬下热河都统察奏”。
这是已革河南临颍县知县孙宝璋的条陈。那章京问,这四条批语是哪位签的?刘、谭笑而不答。章京便叹,如此耐烦儿,我等不如啊。刘光第说话了:“写的比阅的更耐烦。这位知县不知因何而革,上此条陈,亦难免有借以减责之心。然其终须有所知,有所思,有兴利除弊以报国家的抱负。想他挥汗如雨一笔一画,我们这坐在天子脚下的,怎能大睁两眼视而不见?”
那人若有所思地望着刘光第。刘光第索性一吐胸臆:“天子脚下,该如何活?第一条当然是吃穿嚼用。然而京城居,大不易,我朝官俸之低为史所罕见。你看这件条陈所说:京官生活与应酬,小者岁需千数百金,大者需数千至万余金。可官俸不过百余金,小者三四十金,禄米同样少得可怜。收入这般少,为何求当官?因为有规费,条陈明言:户部陋规岁数十万,大小堂司以至书吏,太仓硕鼠,贪恋难忘,一交部议,便以岁支不足为词。前些日我给亲友写信说,军机章京每年可分规费约五百两,我分不到一文钱,如不能辞差,只好干赔,何以卒岁?”
两名章京眨巴着眼,不知他讲这是何意思。刘光第娓娓而谈:“我也是求禄之辈,我在刑部也分不到几文钱,东挪西借,艰难度日。可我官卑而未忍辞去,徒以国步比家居更艰难。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想那万千草野小民,劳碌终生而不得一饱,还要交粮供我等俸禄,这回又上书‘酬恩报德’。与其相比,惟有愧死啊!”
章京默然,东西两厢也都寂然。谭嗣同心里明白,刘光第所言无虚。杨、刘都与张之洞亲近,杨锐作为及门弟子,为张之洞做“坐京”,每月收取一百两的供养费。刘光第却不肯要这种银两,他的钱都是干净的,所以他是贫穷的。
同为参与新政之卿,四个人见面时同病相怜,分开时各有各的心思。刘与谭相处堪称融洽,杨与林就磕磕绊绊了。杨锐本来想离开北京,他参加会试屡考不中,以举人报考为内阁额外中书,后又考取总理衙门章京。此次考中者共一百人,按名次传到尚需数年。他想加捐地方官衔,去外省发展,被张之洞来电劝止。
杨锐还在犹豫。湖南巡抚陈宝箴上保荐人才折,杨锐名列其中。召见不久即擢升军机,令人顿生青云直上之感。不过入职数日,便又平添烦恼。杨锐在致弟函中诉苦:“二十日奉命在军机章京上行走,圣训煌煌,只增战悚。每日发下条陈,恭加签语,分别是否可行,进呈御览。事体已极繁重,而同列又甚不易处。谭最党康有为,然在值尚称安静;林则随事都欲取巧,所签有甚不妥当者,兄强令改换三四处,积久恐渐不相能。现在新进喜事之徒,日言议政院,上意颇动,而康、梁又未见安置,不久朝局恐有更动。每日条陈,争言新法,率多揣摩迎合,甚至万不可行之事。兄拟遇事补救,稍加裁抑,而同事已大有意见。今甫数日,即已如此,久更何能相处?拟得便抽身而退,此地实难久居也。”
给弟弟说的当然是实话,然而也只说了一半,另一半是热衷。当官的哪个不热衷功名?军机章京虽小,却为天子近臣,一旦冷灶骤温,竟如烈火烹油,以往斜眼乜他的,立马变成仰视。沾边的不沾边的,一个接一个登门看望,来的都不空手。今日一袍料,明日一马褂料;今日一狐筒,明日一草上霜筒。
杨锐并非贪恋馈献,他看重的是情义,还有那望之可即的升迁。他也不是要做禄蠹,而是想乘势利便,巧于维持,使变法稳妥而不致骤激。他对康、梁的不满,正是觉得他们过激,喊得多而做得少。杨锐便做成一件实事,他和川籍京官骆成骧、乔树楠等一起,在观善堂旧址筹办蜀学堂,于七月一日正式开学,有学生六十余人。杨锐等上书奏述开办情形,光绪十分高兴,对杨锐等传旨嘉奖。
蜀学堂开张大吉,慕名者纷至沓来,有学习的,有捐献的。这天杨锐没有当值,来到学堂经管事务,便接待了一位捐书人。这人名叫曾廉,湖南邵阳人,由举人拣选知县,捐升国子监助教,现为会典馆画图校对官。杨锐充任会典馆纂修官,与他有同事之谊。曾廉所捐图书有廖平的《今古学考》《经学四变记》《四益馆丛书》,皮锡瑞的《经学历史》,更有皮锡瑞在南学会的演讲名篇《论孔子创教有改制之事》《论不变者道必变者法》《论变法为天地之气运使然》等。廖平与杨锐大有渊源,他也是张之洞督学时识拔的人才,井研廖平、绵竹杨锐、汉川张祥龄齐名于时。
曾廉的厚意感动了杨锐,杨锐特意置酒答谢。席间二人开怀畅谈。曾廉说,康有为的孔子改制学说来源于廖平,他却对之讳莫如深,学者能这样欺师灭祖么?可以这样说,今文经学在四川,实政推行在湖南,溯其源头,都可归因于张公出任四川学政。而今康学大行其道,张公《劝学篇》虽经御颁,声势却不能与之相抗,于学于政皆非佳兆。现在康党势力半入军机,恰有张公贤徒占据半壁,杨兄有战而胜之的韬略否?
这说法挑起了杨锐的兴趣,他用玩笑口气应付:“愚昧不可言兵,我看曾兄有备而来,必当有以教之。”曾廉当仁不让:“好,我就说说愚见。我朝以军机为事实宰相,康有为不遗余力侵入,确实抓住了要害。林旭小儿不屑说,谭嗣同被其党称为伯里玺之选,假以时日,军机大权将入其掌握。事急矣,如何防?世、刚、王、裕皆无担当,廖仲山则依违两可。为今之计,惟有以大山掩祸水。大山者,张公也。杨、刘二兄曾有意推张入枢,惜有沙市一案羁留帅帐。若欲再举,此其时也,我兄其有意乎?”他用文绉言辞触动杨锐心事,心里话却不能随便托出。杨锐笑言:“计是好计,事恐难成。张公当时便不愿入京,要他二进宫,恐怕会再出一案攀辕挽留的。”
对新任军机四卿,经过几天试用,光绪认为还是稳妥的。看看这些签语:“屯田征租已奉旨派奕劻、孙家鼐会同户部妥议具奏。所称变价一节,似觉诸多窒碍。应请毋庸置疑。”“总理衙门请改外部,已于蔡镇藩条陈请旨交议矣。同文馆专教语言文字,与大学堂专门之学不同,亦难归并,应请旨‘存’。”所谓变价,是将运河兵丁的屯地变卖充饷;将同文馆与大学堂合并,也是维新变政的热门话题。而签语显得谨慎持重,似与老手毫无二致,并不像有些人担心的那样,新章京必定紊乱旧章。当然,也有不让人放心的签语,光绪打定主意暂时留中。签语由张元济上书引出,这是总理衙门代递的条陈。收到该条陈后,光绪先看签语:“所陈设议政局等五条,事关重大,宜分缓急,拟请饬下军机处、总理衙门妥速议奏。”再看张元济的五条建策,条条惊心,交议后必将引起轩然大波。留中就是留在皇帝身边,连军机大臣也无缘一观,皇帝则可时时披览。五条建策且不提,张元济附片所讲的一段话,深深地打动了光绪的心。张元济请改早朝为午朝,因为这等于夜半视朝,虽是本朝家法,却于朝政无补:“今诸臣秉烛入值,仓皇视事,神气不清,岂能振作?且起居失宜,亦非保护圣明之道。”
起居失宜,他说对了!光绪禀赋素弱,夜晚难以入眠。自亲政后,每日夜半三时即要坐朝,此前半个小时便须起床,之前几个小时局蹐不安。他这位圣明天子,从未做过酣甜一梦,要御体强健是不可得的。有好多回,他都有轰然倒塌的崩裂感,这让他做好了晏驾的准备。张元济说:“现在皇上每日召见大臣,皆系办昨日之事,而非办本日之事,是欲速而反迟,欲勤而反怠也。何如改为午朝,犹可办本日午前之事?”祖宗立早朝之规,确乎为了勤政,而年代更替,流弊所及,徒留形式,而无实济了。那么,光绪能不能将此片交议?万万不能。诸事未变而先变早朝,则他的变法不过是变懒,何以应对非议之声?
光绪依然按时早朝。在殿廷奏对中,光绪特意打量臣子们的形象,发现个个憔悴,人人疲劳。连那被讥为富甲天下的奕劻,也两眼虚泡,面肌松弛,毫无保养得法的滋润模样。他还是较少参与早朝的,铁打不动天天伺候的军机诸臣,早都煎熬成一枚枚枣核。无论贤愚新旧,臣子们都很辛苦啊。
光绪暗下决断,等到情势稍定,他要令驻外使臣,考察英、德、日等国君主上朝规制,借以改变成法。没有想到,两天之后,便有人就此上书了。户部主事陈星庚,曾作为随员出使英、法、意等国。他在条陈中说,日本明治维新之初,特先改朔,参用西洋月日,而仍遵本国国号。西人每遇七日举国休假,每日办事及朝会大典,皆在上午九时至下午四时。从公不废私事,宣力尤在节劳,应定七日周期,以为诸臣休假;更定臣工每日当差时刻,免其昏夜从公,我皇上圣躬尤得从容涵养,感召天和。
看来人同此心,当改者多,从值班时刻到办公实效,从政制弊病到民生疾苦,方方面面都有人论及。候选主事孔昭莱称:“中国之坏不在于立法不善,而在于积弊太深;积弊之深不在于无治法,而在于无治人。内外度支皆浮冒,大僚荐引多私人。朝廷多一新法,则臣僚多一利窟;国家多一举动,则官吏多一钻营。以之练兵,则空额糜饷如故;以之制造理财,而浮冒粗劣如故;以之储才取士务农劝工惠商,而苟且欺罔徇私营利又如故。职恐十数年后,难保不再重蹈前时之覆辙也。”
这说的是京朝大官。地方大吏又如何?广东拔贡伍梅称:“朝廷授督抚以察州县之权,督抚遂借其权以利市。当其未放缺也,必按缺之肥瘠如数取贿,然后挂牌,故民间视为买卖场。间有廉介之吏,不肯纳赂,即补缺无期。贪污者当此又多方借贷,争为买缺之计。及其既得缺也,负债累累,亏空难填。而督抚之取索,又有三节、两寿各名目,相呼为孝敬钱。督抚皆如此,今之州县能教养乎?”
工部主事暴翔云的条陈专说州县:“臣卫辉人,试即卫辉府属州县言之。汲县知县李元桢,纵其劣子李朝钧,劣幕萧景运,勾结劣襟孙聆泉,表里为奸。煤窑命案,竟收贿将苦主幽押毙命,屡经省控,未蒙申雪。民间有‘汲县官本姓李,谁有钱谁有理’之谣。前署汲县知县孟苞赋性狡悍,形同无赖。自以捐纳出身,尤喜侮辱士子。衙署演戏,强迫民间戏台。传举人张晴岚百般挫辱,绅民共愤,县试几至罢考。”
再往下轮到差役了,候选州判詹大烈指称:“潮属差役借案鱼肉乡民,每奉一票,多带白役二三十名,大轿则舆夫三抬,供给珍馐百味,簇拥下乡,俨然官府。差礼多至数百元,不使家破荡产不止。惠来一小县,而头役散役有一百名之多。夫此百余差役,每个家属或数口或数十口不等。数百眷口,不事农桑,不务生业,若不剥民,将焉取之?”
这样的情状,这样的文字,在以前的参折中也曾见到过,但那都是一事一官之失,一时一地之殃。上书来自四面八方,大多出自士民之手,这些人身处草莱,深知民意,他们众口一词说,一棵树从根朽到梢,一个国从顶烂到底,再不整治没救了!至于如何整,怎样救?上书人各有各的招数,乍看去头头是道,细寻思极难施行。病症是显而易见的,保命的医药无处找,日甚一日,怎么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