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名臣左宗棠

第1章

前言

左宗棠诞辰二百周年祭

1、墓园沧桑

人生,作为高等生命的轨迹,不仅展现为生前的苦乐,还会延续到死后的际遇。

墓地的遭遇,也可算在其中。

距今一百二十六年前,光绪十二年十一月十五日,西历1886年12月10日,本书传主左宗棠的灵柩,在善化县八都杨梅河柏竹塘下葬。这个地方现在叫做长沙县跳马乡的柏竹村,在长沙市区的东南方,距市区不过十几公里。墓地俯瞰的杨梅河,现已建起了公路大桥。照现在的建设速度,估计不到十年,城市化就会推进到这里。

左宗棠墓相邻的地方,有两个显赫的纪念地,一个是民主革命元勋黄兴的故居,还有一个是解放军大将许光达的故居。

在我们的时代,与城市化的推进速度相比,历史知识的普及显然慢了许多。几年前,当我前往左宗棠的墓地,路经许光达大将的故居通道前,请教一位年约五十的当地男人:“左宗棠墓庐在何方?”他反问我:“左宗棠是哪个村子的?”我回答:“是个历史人物。”他说:“我们这里没人姓左。”

左相国的下葬,在当年一定是一件盛事。一百多年过去,改朝换代,人事全非,若是一座普通的坟茔无人记得,是不足为奇的。但左宗棠不是普通人,他是我们民族的一位精英,用美国军人学者贝尔斯的话来说,他是清末“四亿中国人当中最杰出的人物之一”,“他是一位伟大的将军,一位伟大的政治家,也是一个伟大的人”,“不愧为其祖国和人民的光荣”;用儒家的话来说,他是被光绪皇帝赐谥“文襄”的孔教圣人。这样一个人,是不应该被国人遗忘的。在如今资讯发达的时代,左宗棠这个历史人物,理应比过去有更多的人知晓,尤其是在其墓葬的附近。但事实并非如此。这个杰出人物的身后栖身之地,和其湘阴的故居一样,不仅无人为之宣传,告知许多愿意前往瞻仰或凭吊而不知其所在的人(其故居柳庄因为管理者没有交钱,该县有关部门便拆掉了公路旁的指路牌),而且还遭到过严重的破坏。

我们是一个强调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同步发展的国家,我们有时候把文化振兴的调子唱得无比高亢,然而事实上,也许当局更重视的是迅猛的物质开发建设,是有眼前利益可图的事业,而往往忽略了延续对历史的记忆,而在对历史的有限的、有时甚至是拙劣而漫不经心的保护中,往往又是做了任意的、有选择的汰留。左公墓没有遭到战争的摧残,却承受了以文化为名义的扫荡。而如今,我们置身于经济大开发的浪潮中,眼见太多的陈迹不可避免地遭到抹S,但我们也许又忘了,倘若必须记住的历史也被推土机扫荡,被压路机轧平,那么,我们这个民族恐怕就只能与一片水泥森林相伴,没有什么值得自豪的记忆了。

那一次的谒墓之行,我幸得一位修车小师傅指点,开完了最后几公里弯曲盘旋的山道,来到了目的地。左宗棠墓,静静地耸立在一条仅能容两车对过的山间公路旁侧。墓墙上有一块说明牌,表明此墓是省级保护的文物。门口有一道铁门,锁着,墓园内外,阒无一人。把车向前开出几百米,询问在路边工作的农人:守墓看门者在哪里?无人知晓。

我们一行三人决定翻Q而入。进去了,登石梯而上,看到墓前的石台上摆着几枝香烛,表明最近有人来祭奠过,只是不知,那些谒墓者是否和我们一样,也是翻Q而入。

一个多月后,一位朋友打电话给我,说他们现在左宗棠墓地附近,在五十八岁的守墓人黄志清先生家里吃午饭。原来黄先生手掌墓园门钥,在家候客。如果你问到了他的住处,他就可以给你打开墓地的门。这墓地犹如不出名的网站,不宣传自己,你找到了网址,才能把它打开,但是检索起来,绝无网络上的方便。

朋友还说,他听了一些故事,出自黄先生之口。

柏竹塘的这块墓地,据说是左宗棠第一次领兵开赴前线,在东进江西的途中亲自选定的。墓园规模和建制的设定,大概与墓主无关,是后人的设计。左宗棠作为经世之学的集大成者,对于鬼神、风水之类,似无深信,也不斥为无稽之谈。他的态度是,若信,则要按照规矩办;不信,则可自行其便。但凡记述怪异之事、神灵之说,他都持这种态度。但他为自己选择的墓地,位居山巅,周边苍松翠柏,东面河流,常人都会知道,这是一个幽静开阔的处所,适合于身后长眠。

然而,他无法预料,他入土之后不到百年,身边就会响起轰隆隆的爆炸声。

左宗棠墓园,原来不尽如现在所见的这样,堪称规模宏大。墓园起初占地广达百亩,墓道两旁石雕林立,牌楼高过十三陵,阶梯直达河畔。1975年前后,一条战备公路途经跳马,将左公墓园一分为二,牌楼拆了,墓道麻石也征用了,用于修路搭桥,墓园面积大大缩水,只剩下原先的十分之一。

那些石雕,包括左宗棠的雕像,以及石人石马。1977年,“文革”结束后的第二年,当地的公社党委书记因修石桥缺少石料,决定取之于墓园。如今在当年所修的瓮桥之下,还埋着一些雕像的残部,部分从泥土中露出了峥嵘。

至于墓园响起爆炸声,是重磅Z药造成的。

那时候,墓地所属地方的几名干部说,左宗棠是清朝的大官,他的墓室里面肯定藏有大批珍宝。他们叫人埋下一百多斤Z药,用几十根雷管引爆,炸开了墓室。轰隆巨响,墓室洞开,扒开乱石,露出一副棺木。民工们一拥而上,撬开棺盖。

棺盖开启,一阵香气扑鼻而来。眼前就是已逝的相国,依旧戎装披挂,面色如生,似在睡梦之中,令观者惊诧不已。但是,掘墓者更关心的是珍宝,一番搜索,大失所望。据说,他们唯一的收获,是从相国嘴里取出了一颗珠子。少顷,死者面色骤变,随即一阵恶臭袭来。围观者害怕了,作鸟兽散,扔下墓庐不管。

几天过去,残破的墓庐周边,仍是恶臭阵阵。黄志清先生的母亲当年已逾花甲,信佛行善。她对儿子说:“清伢子,左大人是朝廷大官,有功于国。如今抛尸露骨,怕是阴魂不散哪。快去把土平了,把左大人的尸骨重新埋好,磕几个头!”黄志清奉母亲之命,鼓起勇气,让左公遗体重新入土。

这场闹剧就这样过去了,此事后来无人提及,因为对于自己不雅的行为,我们总是很难正视,而且非常健忘。在那个愚昧的时代,愚民层出不穷,愚行比比皆是,但多年已经过去,尽管愚民早已转变为智者,但严肃的自我反省,却如同极难听到的天籁之音。

至于墓主左宗棠,这个清末的诸葛孔明,却未曾算到自己会遭受生后的劫难。他生前劳绩赫赫,风光无限,却未曾享受荣华富贵。原想找个清静之地,永远安歇。岂料九十年后,墓穴被炸。今日,这块墓地虽然贴着文物的标签,却是默默无闻,观者罕至。不论是出于什么理由,国人对这个历史人物,对这所墓庐下埋藏的千军万马的厮S,南征北战的艰辛,抵御列强的抗争,寻求富强的努力,似乎选择了集体的忘却。

我们生活在一个历史悠长的国度,对某些历史片段,对某些历史人物,抛尸弃骨,随手扔进集体无意识的垃圾箱。这究竟是学者们明智的缄默,还是媒体乖巧的抉择,抑或是整个民族不具备更大的承荷能力,宁愿把难得糊涂奉为圭臬?

不过,话又说回来。我所见的左宗棠墓园,比之我在长沙坪塘所见的曾国藩墓,虽因缩水,规模格局较小,但通路顺畅,保护完好,都是曾国藩墓园所不及的。这种对比,透露着什么样的信息?

有一种解释颇为可信。据说,解放军的王震将军,建国后开发建设新疆的领军人物,看到“新栽杨柳三千里,引得春风度玉关”的景象,回想起左相国当年为收复和建设新疆所做的贡献,对这位前辈老乡甚为钦佩。有一天,他交代部下查询左公亡灵栖息之地,听说墓园被炸,顿时眉头紧锁,郑重地说:“左公有功于国,他的墓园,应当修复啊。列为文物,供人瞻仰。”得到这个指示,长沙市政府拨款修复,并刻碑纪念,列为市级文物保护单位,时在1985年。

1996年底,湖南省人民政府将这座墓园公示为省级文物保护单位。

墓园得到了高层的重视,显然是一个信号:这位历史名人,终究不会被时光埋没。2002年以来,以左宗棠为主人公的多部小说与评传相继问世,在小范围内掀起了一股左宗棠热。时隔十年,在左公诞生二百周年之际,或许已有更多的各界人士,有意于回眸这个湘阴人生前的风采,会寻求一个较为通俗的纪实性文学读本。本书的写作,就是为了满足这样一个阅读群体的需求。

本书不采野史小说家言,主要依据有关的奏疏、文札、书牍与可信的史传记载,试图将左宗棠的主要人生阅历,做一个清晰而真实的回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