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军(全新增补修订版)

第1章

1851年,咸丰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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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51年,19世纪下半叶的第一年,清朝人称“咸丰元年”。北京的龙椅上坐着去年即位的年轻皇帝,名叫爱新觉罗·奕詝。这个二十岁的年轻人去年便已登基,却没有亮出自己的年号,直到新年伊始时才决定把他治下的年号称为“咸丰”,而1851年便是咸丰元年。

奕詝是一个命途多舛的皇帝,在他亮出年号的这一年,他的不幸便已显露出明显的征兆。年初,他在国内最大的对手正式发难了。1月11日,广东花县人洪秀全领导的太平军在广西桂平县金田村起事,号称“太平天国”。其政治目标是推翻满清皇朝。这个事件引发了延续十三年之久的太平天国运动,中国陷入了长期的内战和混乱。

到了年尾,局势已经非常明朗。洪秀全于12月17日自封为“天王”,同时诏封五王,封杨秀清为东王,萧朝贵为西王,冯云山为南王,韦昌辉为北王,石达开为翼王。太平天国政权已经羽翼丰满,大有跟咸丰的宫廷分庭抗礼的势头。

太平天国和已有二百多年历史的清国相比,是一个崭新的国家。这个新的国家搭起了舞台,洪秀全、杨秀清、冯云山、萧朝贵、韦昌辉、石达开等人打算在台上好好地唱一出戏,从落魄士子和山野村夫揭竿造反唱起,一直唱到推翻满清、统治全国、指点江山。可是造化弄人,他们刚刚开唱,就把江忠源、刘长佑、左宗棠、胡林翼、曾国藩、彭玉麟、罗泽南等一批湖南人引到了台上,来跟他们唱起了同台对打的武戏。这些人组建湘军,跟洪、杨太平军作战,渐渐地在人家搭起的舞台上唱起了主角,后台还有满清皇帝和宗室贵族监场,台下又有全国士子喝彩,还不断有书生在台上功名的召唤下从台下跳到台上,也入了戏中,这出戏便越唱越精彩,越唱越有意味。满清皇帝和权贵大臣有时也会给湘军使使绊子,下下套子,害得某个湖南人摔了跟头,丢了脸面,但他们终究要靠湘军唱主角,才能把太平天国最终赶下清末的舞台,所以他们不断给曾、左、彭、胡及其门人加官进爵,以资鼓气,让他们在三十年里把个中国唱成了湘军的天下。我这本书,就是记述所有重要湘军人物的表演。我要写的人物很多,湖南人之外还有外省人,例如广东人骆秉章和四川人鲍超,他们都入了湘军的军籍。究竟要写多少人,我在写完之前是无法统计的,估计湘军中不会少于一百零八将,但比起水浒里的人物来,究竟是多是少,还是等到故事写完再见分晓吧。

所以,太平天国搭台唱戏的第一年,也是湘军历史的滥觞。从因果来看,金田举旗起事为因,湘军兴起为果。从两者的关系来看,湘军是站在清廷的立场上,为镇压始于金田的武装造反而崛起的军队。湘军兴起之后,立即和太平军成为尖锐对立的互动因素。从此以后,湘军的历史就和太平天国运动的进程密不可分了。中国社会中这两股最强的武装势力推动着咸丰和同治时期一段历史的发展。

太平军是民众自发的组织,而湘军的组建,尤其是在早期,也带有很大的自发性。因此,太平军和湘军的对立,似乎是民众中自发形成的反叛派和维稳派之间的斗争。从观念上看,这是打破社会僵局和维护社会稳定两种利害观的冲突,是洪秀全基督教与中国传统名教之间的冲突。在这种冲突的初期,由于人们尚未了解太平天国领袖的治国理念和行为模式,也无法预见湘军会对中国社会施加怎样的影响,所以这两个阵营中究竟哪一方的作为更有利于百姓的福祉和社会的发展,还是未知之数。因此,湘军的崛起究竟会对中国社会具有怎样的意义,要从湘军的历史过程及其终结后中国社会发生的变化去观察。

洪秀全率领起义队伍与清军作战的前几个月份里,湘军这个被时势带动起来的时代产物还处在一片混沌之中。在这样一个动荡不安的年代,许许多多怀有经世之才的湖南人没有找到自己的定位。他们多数是满人皇朝统治之下的怀才不遇的汉人书生,他们的前程将要由太平天国运动的进程来决定。于是出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尽管湘军是与太平天国运动对立的社会产物,但大多数湘军人物都是拜洪秀全造反运动所赐,才有一展才华、崭露峥嵘的机会。洪秀全的太平军开创了一个战场,湘军人物才得以在日后驰骋于打击太平军的疆场,做出一番叱咤风云的功业。所以,在洪秀全刚刚揭竿而起的这一年,大多数湘军人物还处在各自人生的狭窄角落里,静静地谛听着命运的脚步声,费力地揣测着:人生的转机将会在何时发生?

这一年,机会最先落在了三十九岁的新宁人江忠源头上。这个生性豪爽不羁的书生正在家乡为父亲丁忧。他在前几年已经有过镇压本地雷再浩造反武装的经验,并因军功而被朝廷擢升为七品知县。但是,在仕途升迁有望之时,因父亲去世,他回家守丧,困居乡间。洪秀全在他家乡南边不远处点燃了战火,他密切关注着前方的战局,没想到建功立业的机会已经来临。由于江忠源名声在外,朝廷派往广西镇压太平军的钦差大臣赛尚阿疏调他前往广西效力。向赛尚阿推荐江忠源的是军机大臣祁俊藻,而向祁俊藻推荐江忠源的则是与魏源等人并称“湖南四杰”的内阁中书左宗植。江忠源接到湖南巡抚骆秉章转达的圣意,面临着“忠孝无法两全”的伦理抉择。他决定带孝出山,去广西辅佐赛钦差,为此而遭到其道德之师曾国藩在书信中的指责。江忠源来到桂林,与赛尚阿约法三章。他说自己因父孝在身,前来效力,有亏于节操,所以他决定不任职、不带兵、不穿吉服,请钦差大人成全。他第二天便奉命去前线查看地形。他在新墟前线见到了咸丰皇帝从广州调来广西的满洲副都统乌兰泰,两人一见便有好感,于是江忠源留在乌兰泰营中赞画军务。十月初,乌兰泰因兵力缺乏,请江忠源招募家乡新宁的乡勇,江忠源写信回家,叫三弟江忠淑招募新宁勇来广西参战。江忠淑很快就率领五百名新宁勇来到太平军占据的永安州城外,参与对太平军的作战。江家兄弟的部队号为“楚勇”。他们衣着土朴,脚蹬草鞋,个头矮小,颈项干瘦,外表寒酸,官军将领根本看不上眼,但他们一旦投入战斗,便势如破竹,斩S几百名太平军,令官军将士大开眼界。新宁江氏兄弟此举开创了湖南乡勇出省作战的先例,为后继者指明了一条道路,实为湘军历史之滥觞。

这一年,江忠源的家乡人刘长佑,时年三十三岁,是一名候选的正八品教谕,因去岁父母相继而亡,正在家里为双亲守丧。他是一个很讲孝道的学人,所以当江忠源令三弟江忠淑请他带楚勇前往广西时,他以为父母守丧为理由,拒绝了江忠源给他提供的这个机会。但他的这种道德上的矜持不会维持太久,他很快就会和江忠源携手,率领楚勇取得阻挠太平军北上的一个决定性的胜利。

这一年,二十三岁的四川人鲍超随清军提督向荣手下的川勇营在广西作战,他的勇敢莽撞令该营统将瞿腾龙刮目相看。该军转战于桂平的新墟、双髻山、风门坳等处,当时惟有湘西镇筸兵和潮州勇两军最号精悍,鲍超每战奋臂当先,与镇、潮两军先锋部队争锋斗勇,务出其前,两军兵士皆服其勇敢,敬礼有加。当太平军从黄墟出发攻陷永安州城时,官军进逼,鲍超屡有斩获,以战功得六品顶戴。这个四川人在咸丰元年并非以湘军战士的身份奔S于广西的战场,但他在未来的岁月里将受到湘军大佬曾国藩和胡林翼等人的赏识擢拔,成为湘军军功最著的将领之一。

这一年,刚到不惑之年的湘乡人曾国藩仍在京官的位置上做着圣贤功夫,但他已感到乱世将至,正在思考如何做个乱世中的圣贤。然而,他忽然得知,即位不久的咸丰皇帝为他统治的国土上危机四伏而忧虑,下诏让群臣评议朝政得失。这位二品礼部右侍郎并不甘于圣贤的寂寞,积极响应清廷的号召,在《应诏陈言疏》中议论朝政,指出人才、财政和兵力三大方面存在严重弊端。他提出了革除弊端的办法,强调人才决定一切。他心里感叹清廷官场腐败,庸才充塞。他认定学堂市井之中有许多汉族的经世之才,长期被朝廷忽略。他希望新皇能够起用一批能臣干将,扭转危亡的局面。对他的奏疏,咸丰皇帝批道:“剀切明辨,切中事情。”

这一年,未来将代表中国出使外国的近代第一位外交家郭嵩焘还只是一名三十三岁的进士,在家里为已经相继去世的父母居丧。他当时没有想到,不久之后他将极力劝说同乡好友左宗棠出山去辅佐湖南巡抚抗击太平军,又劝说金兰结义的曾国藩出山组建湘军对抗洪秀全,他自己则将斡旋于江忠源、曾国藩和左宗棠这三位湘军大帅以及未来的淮军大帅李鸿章之间。

这一年,与江忠源同岁的益阳人胡林翼已在盗匪丛生的贵州省为官几年,由于捕盗治乱、安抚百姓有功,被咸丰皇帝看中,要调他进京由部引见,于是请咨入京,巡抚乔用迁以广西盗匪猖獗为由,严令胡林翼回到本任。于是他于七月份到黎平县受任知县。黎平与广西交界横亘将近二百里,盗匪纵横,时虞侵轶。胡林翼对衙门的差役和兵营里的正规军看不上眼,亲自训练壮勇百名,仿明朝参将沈希仪、嘉庆时期傅鼐因间雕剿之法,分巡游徼。他在辖地举办保甲团练,收效颇丰。黎平的一千五百多个村寨修建了四百多座碉楼,团丁严格控制着要隘。黎平百姓得以安枕高卧,为黎平近二十年未有之奇。当黎平受到广西太平军的威胁时,胡林翼下令储备谷物以供城防,摆出一副临战的架势。这位黔中干吏既是团练先驱,又是文官中研习军事的另类,所以他注定会在日后的湘军队伍里成为中流砥柱式的大人物。

这一年,号为“湘上农人”、自比当今诸葛亮的湘阴人左宗棠,也是三十九岁,身无一官半职,只是一个举人,空怀一腔热血抱负和一颗骄傲的心,还在等待着建功立业的机会。春天,他居住于湘阴县的柳庄,一个非常适合于隐居的地方。清廷于此年颁发特诏,开孝廉方正特科。郭嵩焘等同县人士推荐左宗棠应举,他推辞未去。他收到死党胡林翼从贵州黎平的来信,信中谈到保甲团练是乱世中应对不安定因素的有效举措。左宗棠回信说,团练必须结合碉堡,才可以抵御强大的造反部队。他得知湘乡人罗泽南在长沙讲授经书,便与湘乡人刘蓉一起在长沙城东的定王台会晤罗泽南及其弟子李续宾、李续宜、王錱和李杏春。这可以视为他和未来湘乡勇诸领袖的渊源。这些湘乡人当中的年轻人王錱将会在未来的战争岁月里感谢左宗棠的极力回护,听从他的调遣,一起维护湖南社会的稳定。

这一年,将以湘军水师大帅和“清代包公”扬名天下的彭玉麟,在道光二十九年以军中书办的身份跟随官兵镇压新宁李元发的造反之后,已经回到家乡衡州,受聘于富商杨子春,到耒阳为他经理典号。三十五岁的彭玉麟淡薄名利,志在经商,无意从军,但后来事态急转,他自己的生涯也由不得他自己作主了。他将在太平军进攻耒阳之时说服县令组织民兵把太平军抵御于城外,因而获得知兵敢任的名声。因此曾国藩组建湘军之后,在衡州练兵之时,力召彭玉麟出任湘军水师营官,得遂所愿。

这一年开始的时候,五十九岁的广东老人骆秉章调任湖南巡抚已有半载,这位在道光朝以清廉著称的官员所领导的省份处于与太平军交战的风口浪尖之上,对这位长期从事纪检工作却不谙武事的广东老人是一个严峻的考验。谁也想不到,恂恂儒者骆秉章日后由于聘请了经世之才左宗棠当师爷,居然在这个罕见的乱世之中把湖南巡抚干得风生水起,将这个过去并无多大实力的省份建成了中国当时的第一强省,而他自己则将成为湘军的一名统帅,以及湘军发展壮大中的一个关键人物。

这一年,在湘勇的大本营湘乡,四十五岁的湘乡县中里二十九都湾州人罗泽南,在善化(今长沙县)已故官员贺长龄宅中开馆,教授贺长龄之子。这位未来的“湘军之母”虽身居塾馆,却密切关注着广西太平军的进展和朝廷的应对之策。当时,礼部右侍郎曾国藩应诏言事,有用人、行政、议礼、汰兵等疏,人争传之。罗泽南致书曾国藩,盛称其言之切当,而尤冀曾国藩以正本清源为务。曾国藩于四月上了《敬陈主德预防流弊》一疏,正好收到罗泽南的书信,便在复信中写道:“阁下一书,乃适与拙疏若合符节。万里神交,有不可解者。”论者以为,由此可见忠君爱国之心不以社会地位的高低而有所不同。罗泽南半生坎坷,尝尽了人生的辛酸苦楚,唯一值得庆幸的事情,就是他的人品得到了公众的嘉许,在上年被官府推举为孝廉方正。此时他根本没有想到,自己身为理学先生,日后还要带兵打仗,并且饮弹而亡。罗泽南今后的动向将决定其诸多弟子的命运,因为他们当中将有很多人跟随罗老师踏上湘军之路。

这一年,湘乡县下里同风五都人王錱还是个二十六岁的后生,到长沙参加乡试,听说太平军攻下了广西永安州(今蒙山县),湖南戒严,而本省乱民乘势抢掠,湘乡东南界的衡山劫掠尤盛。这位理想主义的尚武青年立刻暗查出团伙首领姓名,辅佐湘乡知县朱孙贻捕治。王錱得到朱县令的信任和重用,倡行团练保伍之法。他日夕奔走晓谕,躬任劳怨,不计成败利钝,不顾祸福生死,数月事集,县境为清。王錱可以说是湘乡团练的首倡者,也是研究民兵建设和兵法的理论家,在这个意义上,他是湘勇和湘军的创始人。《湘军志》的作者王闿运曾断言曾国藩之前就有湘军,就是说的这层意思。

这一年,湘乡县上里崇信四十三都岩溪里人李续宾年方三十三岁,曾于道光二十九年(1849)率乡勇参加镇压新宁李元发的造反军,是一个既有热心又有经验的团练人才。他现在听说太平军离湖南越来越近,乡人忧惧,便加紧治团,准备抵御造反军。他撰写《孙子兵法易解》,以《孙子》为主,以《左传》、《国策》、《通鉴》证其义,而用通俗的语言撰写,使团长及乡人讲习。他于三月份参加县试,为县令朱孙贻所看中。四月份,李续宾到了省城长沙请用火器,后回乡。十月份,王錱之兄王勋来看望李续宾,更加讲求练团之事。李续宾说:“以正人心为主,以固人心为先。”十二月,他通过捐纳得到从九品官衔。

上面这些青史留名的湘军人物,除了江忠源以外,在1851年这个以太平军起义为标志的特殊年份里,有的在军事上无所作为,有的虽在团练乡民,算是放下笔杆拿起了武器,但也只限于捕贼拿盗。他们散居各处,密切关注受到军事威胁的满清王朝将如何阻止毁灭性战火的蔓延。

这一年,五十七岁的湖南隆回人魏源被清廷任命为江苏高邮的知州。这时他已完成洋洋五十卷《海国图志》的编纂,另五十卷正处于编辑的尾声。这部著作总括介绍了世界范围内的历史地理、政治经济、宗教、历法、文化和物产,使中国人探索的眼光从封闭的内陆文明越过蓝色的海洋。魏源探求强国御侮、匡正时弊、振兴国脉的道路,提出以夷攻夷、以夷款夷和师夷之长技以制夷,主张学习西方制造战舰和火械的先进技术,模仿他们的选兵、练兵和养兵之法,改革中国军队。魏源号召“以甲兵止甲兵”,相信中国人能够战胜外国侵略。魏源虽然并未加入湘军建设者的行列,但他以清醒的头脑为湖南的读书人指出了努力的方向。他的言行将会深刻地影响中国和日本的前途。他的思想对塑造即将问世的湘军人物的精神世界产生了一定的影响。遗憾的是,他的著作既未受到中国读书界的热烈欢迎,也未能开拓中国统治阶级上层和广大知识分子的眼界,却是墙内开花墙外香,在期望变革的日本人那里得到了高度的重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