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灯人

第2章

第2章

徽州。

年关将近,恰逢大雪。

沈府门口,每年这个时候,前来送礼的人络绎不断,一份份沉甸甸的厚礼,无一不想攀上刺史大人的袖袍一角,好谋薄利。

可再贵重的金玉字画,也比不上温毓带来的大礼实在。

一口黑沉沉的棺材!

横放在朱漆门前。

把前来送礼的官商客都吓得退开三步,腾出地来。

卧病在床的沈老太太听闻,立刻拄拐走了出来,看到这荒唐的一幕,差点新疾旧患齐发。

这阵仗正是温毓要的。

当年沈云曦像条丧家犬被送走。

今日,她要所有人哈腰低头迎她进府。

“是谁?谁把棺材挡在门口的!”老太太气得声音劈了叉。

就见一抹白影从马车里下来。

温毓裹着白色狐裘,云雀为她撑伞挡雪。

“她是谁?”

“不认识,看着面生,难道......难道是四姑娘?”

“四姑娘变这么漂亮了。”

“算算时辰,四姑娘是这两天到。”

“腊月里抬口棺材来,也太没教养了。”

“到底在乡下待了五年,性子都养野了。”

众人议论中,温毓已经来到沈府门前。

迎上众人眼神,温毓忽而笑起,笑得那般肆意张狂:“这是都来迎我了呀。”

目光贴着每个人的脸颊,精准地“刮”过他们心口。

明明未沾半分血,却让在场的人都觉出一阵刺骨的凉意,那凉意顺着血管往下沉,攥得心脏发紧,连呼吸都下意识放轻。

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悄无声息地漫了上来。

老太太对这个嫡孙女,从未有过半分怜惜,甚至厌恶她如同厌恶她娘一样,于是手颤地指着那口棺材,质问:“*障,你一回来就这样孝敬你父亲?”

温毓望向老太太,脸上毫无恭敬,微微蹙眉带出几分刻意做出来的娇嗔与不满:“祖母怎么气成这样?是孙女这份大礼,入不了你的眼吗?”

老太太厉声道:“这是谁教你的歪门礼数?哪有半点规矩。”

“规矩?”温毓眼神一冷,晃得老太太一个激灵,“我就是规矩!”

“云曦,你怎么跟祖母说话的?”老太太身旁的妇人声音陡然拔高,语气里又添了几分不满与苛责,“你离家五年,回来半句贴心恭敬的话都没有,反倒当面顶撞祖母,眼里还有没有长辈了?”

温毓瞥向妇人......

这便是沈祺瑞的“表妹”——赵氏。

现在已经是当家主母了。

赵氏朱红袍镶灰毛,满身绣密匝金线花,戴的金链叠颈、银镯套了满手腕,活像把值钱玩意全堆身上,累赘又俗气。

温毓看她如看一团死物,冷声质问:“何时轮到你,来挑我的刺了?”

“!!”赵氏的脸色沉如锅底,“我是你母亲,你怎么能这么跟我说话。”

“我母亲早就死了,你一个见不得光的外室,也配攀我母亲的名分?就不怕我母亲泉下有知,拉着你上阴司公堂对质?”温毓眼神如刀,毫不客气的剜了过去。

“你......”赵氏被怼得哑口无言。

周围看着她的目光,也顿时变了味。

她一生中最不光彩的事,被温毓当众揭了出来,这是把她这些年费尽心机撑起来的体面,又给捏碎了。

老太太气得拐杖往地上用力戳了几下,横了赵氏一眼。

赵氏也不敢说话了。

老太太转而训起温毓:“乡下苦日子熬过来,怨你爹也就罢了,回来不磕头,竟抬口棺材来挡门!年根底下,你是要咒他死吗?”

“父亲命硬,没那么容易死......倒也便宜了他。”

“你——放肆!”

“祖母,棺材虽说是我孝敬给父亲的,可实则,是孙女替父亲备给您的啊。”

“咒完你父亲,又咒我?”老太太要气厥过去。

“祖母受用。”温毓气定神闲,伸手去摸棺材,“这可是金丝楠木做的棺材,用的是上好的生漆,十八道细磨亮得能照见人影,里衬铺着苏绣锦缎,四角镶了赤金镇角,取个福寿双全的意头。棺盖上雕了满幅的缠枝莲,开得正盛呢。这样的棺木,将来祖母躺进去,才体面妥帖。”

她笑得乖顺,说的却是扎人心的话。

那赤金镇角的光,蜀锦软垫的艳,衬得她眼底的寒意愈发森然,仿佛真在细细描摹着老太太躺在里面的模样。

“混账东西!”老太太发话,“给我把人绑起来,丢回庄子上去,再不准踏入我沈家大门半步!”

几个婆子冲了上来,要把人摁住。

她们的爪子还没碰到温毓的衣角,就被云雀三下五除二,全部撂倒。

“哪里来的脏手,也敢碰我主子。”云雀眼底起了S意。

“沈云曦,你到底想干什么?”老太太气得身抖,脸色都黑了。

“孙女不过是想进家门,祖母也不让?”

“你如此大逆不道,有什么资格踏进家门。”

“看来祖母年迈,人也健忘了。”

“你什么意思?”

她看了眼沈府的牌匾,又看向朱漆门内宽敞奢华的庭院,嘴角轻勾,带着强大的逼压感:“这宅子里头的一砖一瓦,都是我母亲用银子一块一块砌起来的,您脚下踩的青石砖,屋里摆的古董字画,哪一样没沾过我母亲的银钱?这沈家满室荣华,可都是我母亲托起来的,你说,我有没有资格进?”

当年沈祺瑞穷得连上京赶考的盘缠都没有,要不是沈云曦那糊涂娘,他现在还是个替人代写家书的穷酸秀才。

而这座宅子,也是用的沈云曦母亲的钱置办的。

那置办文书,还在衙门里盖了红印存了档。

沈祺瑞不认也得认!

“祖母要是还没记起来,那父亲如今的官衔是怎么来的,您总该没忘吧?”

“住......住嘴!休再往下说了。”老太太急了。

生怕温毓当众揭沈祺瑞的短。

那些还在旁边看热闹的官商客们,要是知道沈祺瑞刺史的官是亡妻为他花钱谋来的,往后在官场,怕是要被人戳断脊梁骨。

温毓笑问:“那请问祖母,这沈家大门,孙女是能进?还是不能进?”

老太太顾颜面,也真怕再闹下去,事情会没法收场。

斟酌过后......

老太太也只好咬牙妥协,发话道:“都让开,让她进去。”

赵氏不甘心:“老太太?就这样让她......”

“还不让开!”老太太突然扬声,拐杖重重戳在地上,一声闷响截断了赵氏的话。

门口乌泱泱的人群,忙不迭地往两侧退去,硬生生让出一条道。

温毓说:“把棺材一并抬进去,小心别碰着了,保不准哪天,就用上了。”

老太太那张满是褶皱的脸,极其难看。

温毓在众人的注视下,跨进了沈家那道朱红门槛。

她脚下走过的地方,青砖上凝起细薄的霜,像给这座看似兴旺的宅院,提前铺了层冥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