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人出殡
第2章
第2章
刘老爷子死得惨烈,大杂院里好几天都没缓过劲来。
那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混着土腥气,像一层阴冷的油膜,死死糊在每个人的鼻子上。
他儿子刘建强是第三天头上才从城里风风火火赶回来的。
开着一辆在当时看来顶扎眼的小轿车,喇叭摁得震天响,把院里死水般的寂静生生撕开一道口子。
他个子不高,但精壮,穿件簇新的白衬衫,袖子挽到胳膊肘,露出的手臂筋肉虬结。
脸上没什么悲戚,只有一层铁青的煞气,眼皮底下是浓重的阴影,眼神像刀子一样刮过院里每一张惊魂未定的脸。
“爹呢?”
王婶哆嗦着指指东房方向。
“在…在东房呢,强子…你爹他…”
刘建强没听完,拔腿就走。
东房是这大杂院的老规矩了,谁家办白事,灵堂都设在那儿,晦气不进屋。
那屋子本就背阴,常年透着一股子霉烂味儿,此刻更是被一股阴惨惨的死气笼罩着。
临时搭起的灵床上,一口薄皮棺材停在中间。
两头点着的长明灯豆大的火苗在穿堂风里挣扎跳跃,映得棺材板上的木纹都像是在扭曲。
他带来的几个城里人手脚麻利地布置着。
白幡挂起来了,纸人纸马扎得栩栩如生,瘆人的眼睛直勾勾盯着虚空。
刘建强站在棺材前,一动不动。
他没哭,也没烧纸,就那么死死地盯着那口薄皮匣子,腮帮子咬得紧紧的,额角的青筋一跳一跳。
院里没人敢靠近,连王婶也缩在自家门后头,只敢扒着门缝往外瞅。
空气沉得能拧出水,只有那两簇鬼火似的长明灯,在死寂里无声地烧。
停尸的规矩是三天。
第三天头上,按我们这地界的讲究,该蒸“打狗干粮”了。
传说人死了,魂魄飘摇着往阴曹地府去,半道上要过恶狗岭。
那里头的恶犬凶得很,没点东西打点,魂儿都能被撕碎了。
这“打狗干粮”,就是让亡魂揣在怀里,过那恶狗岭时丢出去喂狗,给自己挣条路的馒头。
蒸馒头的差事,自然落在了刘建强头上。
地点就在他爹原先支炉子的地方,那口惹祸的小煤炉又被搬了出来。
又是午后,日头毒得能把人晒脱一层皮。
蝉声歇了,院里静得可怕,连树叶都懒得动一下。
刘建强阴沉着脸,舀水和面。
他带来的一个帮手蹲在旁边笨拙地烧火。
新麦粉的香气本该是暖烘烘、让人安心的,可这一次,那香气刚飘出来没一会儿,就变了味。
我趴在自家窗台上,隔着糊着旧报纸的破玻璃窗,能清晰地看到院里的情形。
先是那股子新麦的甜香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掐住了脖子,骤然淡了下去。
紧接着,一股难以形容的酸腐气,像沤烂了的菜叶顽强地顶了上来,丝丝缕缕,越来越浓,最后彻底盖过了面粉的味道。
这气味钻进鼻孔,恶心的人直想干呕。
烧火的帮手也闻到了,他皱着鼻子,不安地左右张望,又抬头看看刘建强。
刘建强脸上那层铁青的煞气更重了,嘴唇抿成一条惨白的线,死死盯着那口开始“咕嘟咕嘟”冒白汽的蒸锅。
时间一点一滴爬过,蒸锅上白汽翻滚得越来越急,那股子酸腐味也愈发浓烈刺鼻,熏得人头昏脑涨。
“强哥…时候差不多了吧?”
烧火的帮手声音打着颤,试探着问。
刘建强没吭声,只是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动作带着一股豁出去的狠劲。
他两步跨到炉子边,抄起锅盖旁垫着的破抹布,垫在手上,一把就掀开了那沉甸甸、滚烫的木头锅盖!
“嘶——”
一股浓得发白、带着浓烈酸腐怪味的热汽猛地冲了出来,扑了他一脸。
他下意识地偏了下头,但眼睛却死死盯在蒸笼里。
“啊!”
烧火的帮手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一屁股坐在地上,手脚并用地往后蹭。
我也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心脏在腔子里擂鼓一样狂跳。
蒸笼里,那些本该白白胖胖、暄软圆满的馒头,全变了!
一个个萎缩、干瘪,呈现出一种死气沉沉的暗黄色,活像放了十天半个月的隔夜货。
最恐怖的是它们的表面——不再是光滑的,而是密密麻麻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凹坑!
这一幕和老爷子蒸出来的馒头是如出一辙。
当时有无数双眼睛透过玻璃窗盯着院子,所有人都屏气凝神,整个院子里安静的吓人。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连心跳声都清晰可闻的绝对死寂里。
“噔噔噔......噔噔噔......”
一个声音,毫无征兆地,清晰地,从东房那扇紧闭的、贴着惨白“奠”字的门板后面传了出来。
那一刻,时间仿佛停滞了一秒。
“啊——!!!”
一声撕心裂肺、破了音的尖叫猛地炸开!
是扒在门缝后的王婶。
她像是被滚油泼了脸,整个人弹了起来,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眼眶,布满血丝的眼球死死盯着东房那扇门,双手疯狂地抓挠着自己的头发和脸,发出非人般的凄厉嚎叫。
“响了!它响了!棺材!是棺材在响!老爷子......老爷子他......他在敲棺材板啊!!!”
这一声尖叫,如同点燃了火药桶的引信。
“妈呀!”
“鬼!有鬼啊!”
“跑!快跑!”
院子里瞬间炸了锅!
原本躲在各自屋里、扒着窗户偷看的邻居们,此刻如同惊弓之鸟,哭爹喊娘地撞开门窗,没头苍蝇般地向院外冲去。
凳子被带倒,脸盆被踢翻,一片狼藉的混乱中,只剩下绝望的哭喊和杂乱的脚步声。
烧火的帮手连滚带爬,手脚并用地嚎叫着冲向院门,瞬间没了踪影。
偌大的院子里,转瞬间只剩下刘建强一人。
刘建强愣了几秒,他嘴里突然叫骂了一声,扭头便直接冲回到屋子里。
一阵“叮咣”乱响,紧接着,他提着一把油光锃亮、刃口闪着寒光的厚背菜刀冲了出来!
他根本不管那蒸笼还冒着滚烫的白汽,也顾不上那刺鼻的酸腐气。
他冲到炉子边,高高举起菜刀,对着蒸笼里那些萎缩暗黄的馒头,用尽全身力气,不管不顾地狠狠劈砍下去!
“我让你响!我让你作怪!砍死你!砍死你!!”
他一边疯狂地咒骂着,一边疯狂地挥刀。
沉重的菜刀带着呼啸的风声,狠狠剁进笼屉里的馒头。
木质的蒸笼架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瞬间被劈开几道豁口。
暗黄色的馒头碎块、干瘪的面疙瘩随着刀光四溅开来。
那场面极其暴戾,带着一种宣泄般的毁灭欲。
然而,就在菜刀砍入某个馒头深处时——
噗嗤!
一股暗红粘稠的液体,猛地从那被砍开的馒头内部飙射出来!
不是热气,也不是面浆,分明是半凝固的血!
暗红色的血渍迅速在砍开的馒头破口处洇开。
如同伤口在渗血,并且顺着刀口流淌下来,滴落在滚烫的炉盘上,发出“滋滋”的轻响,腾起一股带着铁锈和酸腐混合气味的白烟。
几乎就在这暗红血渍出现的同一刹那,东房那扇紧闭的门板后面,那持续不断的“噔噔噔”声,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