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辰燃尽时

第2章

第2章

大将军府还是那座府邸,却又不再是她们的家。

府中最大、最向阳的院落被命名为「听月轩」,理所当然地成了明月公主的居所。

亭台楼阁,暖炉熏香,下人往来不绝,热闹非凡。

而温言和安安,则被傅望之的一个亲兵,面无表情地「请」到了府中最偏僻的角落。

那是一座荒废已久的小院,院中只有一口枯井,和一棵在寒风中抖落所有叶片的枯槐,傅瑟得像一幅失了色的水墨画。

「将军说,公主殿下身子娇贵,自幼在宫中长大,闻惯了御赐熏香,对......乡野的泥土气有些过敏。」

亲兵低着头,公事公办地传达着命令。

泥土气。

温言牵着安安,看着女儿脚上那双沾着些许泥星的旧鞋,那是她们从乡下老家一路走来时穿的。

她没有言语,只是默默地走进那间散发着霉味的屋子。

夜里,寒气从四面八方的缝隙里钻进来。温言咳了几声,用帕子捂住嘴,看到上面又见了红。

她平静地将帕子收起,借着昏暗的油灯,为安安缝补着一双新鞋。

掌心的伤口还在隐作痛,但远不及心口的万分之一。每一次落针,都像是缝合着自己那颗千疮百孔的心。

安安睡得不安稳,在梦里小声喊着「阿爹」。

温言停下手中的活计,轻轻抚摸着女儿的脸颊,眼中的星光,黯淡得只剩下一点微光。

很快,明月公主的人便来了。为首的是她宫里带来的张嬷嬷,一脸皮笑肉不笑,身后跟着几个小丫鬟,捧着几匹光彩夺目的锦缎和几件花里胡哨的衣裙。

「温夫人,」张嬷嬷捏着嗓子,居高临下地说,「公主殿下心善,见大小姐衣着简朴,特意送来些新衣。将军府的大小姐,总不能穿得如此寒酸,丢了将军的脸面。」

安安躲在温言身后,探出个小脑袋,看着那些滑溜溜像蛇皮一样的料子,摇了摇头:「我不穿,我喜欢阿娘做的衣服,软和。」

「大小姐,这可由不得你。」张嬷嬷的脸色沉了下来。

温言将安安护得更紧,她抬起头,迎上张嬷嬷鄙夷的目光,清冷坚定:

「我的女儿,穿什么由我这个当娘的做主。公主殿下的心意我们领了,东西请带回去吧。」

「你!」张嬷嬷没想到这个看似柔弱的乡下女人竟敢当面驳了她的面子,正要发作,一个冷硬的声音从院外传来。

「吵什么?」

傅望之一身玄色常服,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他刚从兵部回来,眉宇间带着一丝处理公务的疲惫和不耐。

明月公主立刻像一只受了惊的小鸟,袅袅婷婷的跟他在身后,眼眶一红,泪珠便滚了下来:

「将军,你可算回来了。我......我只是好心给安安送些新衣,想着姐姐初来京城,或许不熟悉这里的规矩......可姐姐她,不但不领情,还说我多管闲事......」

傅望之的目光扫过那些华丽的衣料,又落在安安怀里紧紧抱着的、一个针脚细密的布老虎上,眉头皱得更深了。

「安安,过来。」他的声音冷得像冰。

安安害怕地抓紧了温言的衣服,把头埋得更深了。

傅望之见她不动,耐心告罄,大步上前,一把将安安从温言身后拽了出来。

力道之大,让安安惊呼一声,胳膊被抓得生疼。

「一个布老虎,脏兮兮的,像什么样子!」

他夺过安安视若珍宝的布老虎,看都没看,随手就扔在了满是尘土的地上。

那只布老虎,是温言用自己做嫁衣剩下的最后一点红布,一针一线为安安缝的。

只因傅望之在某封家信中曾画过一只威风凛凛的大老虎,对安安说:「等阿爹回来,做你的大老虎,保护你和阿娘。」

老虎的眼睛,用的是她嫁妆里仅有的两颗黑玉珠子,在光下温润明亮。

「哇——」安安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挣脱开傅望之的手,就要去捡她的小老虎。

可一只镶着金线的精致绣花鞋,比她更快一步,狠狠地踩在了布老虎上。

是明月公主。她依偎在傅望之怀里,柔柔弱弱地说:

「将军,小孩子不懂事,您别跟她生气。只是......这等粗鄙之物,确实不该留在府里,沾染了晦气。我们将来还会有孩子,可不能被这些乡野的东西影响了。」

「将来还会有孩子......」这句话像一根毒刺,扎得温言浑身一颤。

傅望之听了公主的话,竟点了点头。他冰冷的目光射向温言,语气里满是责备:

「温言,你就是这么教女儿的?不知好歹,刁蛮任性!还不快给公主道歉!」

温言的脸白得像一张纸。她死死地盯着地上被踩得扁平肮脏的布老虎,身体控制不住地发抖。

她没有理会傅望之的怒吼,而是径直走过去,弯下腰,想要捡起那个布老虎。

明月公主却故意不挪开脚,甚至用鞋尖碾了碾,笑道:「姐姐这是做什么?一个破烂玩意儿,回头我赔安安十个、一百个就是了。」

「不必了。」温言的声音冷得能结冰,她猛地抬头,直视着明月公主,「请你,把脚拿开。」

那眼神,像一匹被逼到绝境的母狼,充满了原始的、决绝的野性。

明月公主被这眼神吓得心头一跳,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撞在傅望之怀里,哭得愈发梨花带雨。

傅望之彻底被激怒了。

「够了!温言!」他大吼一声,那声音如同在战场上号令千军,「你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泼妇!妒妇!简直不可理喻!」

他被怒火冲昏了头,想也不想地伸出手,一把将温言推开。

那只手,曾无数次在她崴了脚时,小心翼翼地将她背起;曾无数次在她受了凉时,为她搓热冰冷的手脚。

而现在,这只手却带着千钧之力,狠狠地推向了她。

温言本就体弱,被他这么一推,没能站稳,踉跄着摔倒在地。手掌擦过粗糙的砂石地面,瞬间蹭破了皮,鲜血淋漓。

「阿娘!」安安哭喊着跑过去扶她,「阿娘你没事吧?」

温言却像是感觉不到疼,她只是怔怔地看着傅望之,看着他那只推开她的手。眼睛里,最后那一点微光,也彻底熄灭了。

傅望之似乎也愣住了,他看着自己悬在半空的手,大概没想过自己会动手。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但稍纵即逝。

因为怀里的公主已经开始抽泣:「将军,我是不是做错了?我是不是不该来......都怪我......」

他的心立刻又硬了起来。他心疼地搂住明月公主,再也没看地上的母女一眼,冷硬地丢下一句:「温言,你就在这院子里好好反省!什么时候想通了,什么时候再出门!」

说罢,他拥着嘤嘤哭泣的公主,转身离去,仿佛身后是他丢弃的一件无用旧物。

「哐当」一声,院门被从外面锁上了。

安安哭着问:「阿娘,阿爹为什么不理我们?他是不是不喜欢安安了?」

温言将女儿紧紧抱在怀里,伸手,捡起那个被踩得又脏又扁的布老虎,用自己的袖子,一点一点,固执地擦拭着上面的污泥。

她没有哭。

只是抱着女儿,一遍又一遍地轻轻拍着她的背。

很久很久,久到安安的哭声都变成了抽噎,她才用一种近乎耳语的声音说:「安安不怕,有阿娘在。他不配我们喜欢,是他的损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