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泪
第1章
第1章
仓促嫁给老皇帝之后,他一命呜呼,我在皇后的位置上屁股还没坐热,就成了太后。
新官上任三把火,何况我是太后。
我当即为年轻的皇帝举办了一场盛大的选秀。
可他当夜并没找新选进来的妃子侍寝,而是跑来了我的寝宫,箍住我沉沉道:“我想选的一直只有你啊,母后不明白么?”
一
我父亲是当朝的丞相,担着太原温氏整个家族的荣辱,可这些风光都在表面。
皇帝久居病榻,朝廷动荡,先皇后早亡,来日太后人选必是如今的贵妃窦氏。可窦氏和温氏是世代的仇敌,若贵妃为继后,将来必会打压温氏。
父亲决定趁着老皇帝还在,将温家的女儿嫁进来,不出几个月,便能坐稳太后的宝座。可他不愿委屈了他心爱的继室之女,让她如花似玉的年华便要在深宫中守寡,于是他想起了亡妻之女。
我听从父亲的安排嫁给了年过半百的皇帝。
皇帝病重,不能走完典礼,大婚一切从简,我住进了大明宫。
他的后宫一片哀泣,有陪他一路走来,和他情深意重的高位妃子,真心实意地为他哭泣着;也有花团锦簇的新人,为了自己一片灰暗的前程而害怕,便只剩了哭。
这样的悲愁也感染了我。
深宫寂寞无为,清净如雪洞,却正是我想要的。
因为我再也无法心安理得地嫁给我自己喜欢的人。
深夜,我照顾发病的老皇帝睡下,便准备回宫。
刚出了未央宫门,我便被一身黑衣的楚瑾截在了门口。
他瘦得厉害,目光沉沉,朝我讥讽一笑,“怎么?不宿在龙榻上吗?哦,想必父皇现在,不能满足母后吧。”
他刻意咬重了“母后”两个字。
我恍若未闻,神色淡漠,“更深露重,太子早些回宫休息吧。”
楚瑾咬牙切齿,“你现在倒像是活了花甲之年的人了,怎么,是无论什么人什么话都不能触动你?”
我静静地看着他,“你尽可一试。”
他气愤地甩袖而去。
他走后,我才惊觉,指甲上长长的护甲嵌得掌心流血。
他从未对我说过这样羞辱的话,想必是恨我至极了吧。
楚瑾喜欢我,我是知道的。
可我还是义无反顾地听从家里的安排进了宫,嫁给了他那久居病榻的父皇。
我入宫前,曾与楚瑾见了一面。
他满怀哀戚地问我:“阿禾,是不是温相逼迫你的?你告诉我啊!你曾拒绝我说你不喜嫁到皇家,为何你出尔反尔要嫁给父皇?”
我却冷下面色,“那是骗你的,荣华富贵我都心爱,能嫁给皇上,我求之不得。”
楚瑾怔愣着放开我的肩头,看着我的神色带着陌生和惊讶,像是没想到我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他的手颤抖着,“你不在意我,难道也不在意......他吗?”
他像是破釜沉舟地想要劝住我,“谢淮宴说过他会回来的......你也要辜负他吗?”
我听楚瑾提起了那个我们两人都极力回避的名字,面色变得更难看,“他?我早已和他一刀两断,自从他远走边关,在我这便权当是他死了。”
楚瑾轻轻拉住我还想劝什么,一贯高高在上的矜贵神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从未有过的卑微乞求,“你再等等我,等我当了皇帝,好不好?温清禾,我也能许你,你想要的荣华富贵。”
“还是说......你为了不与我在一起,宁愿用荣华富贵这样的幌子来嫁给父皇......”楚瑾的面上滚落泪珠,“阿禾,你不能这样对我,你不必搭上自己来羞辱我对你的喜欢啊!”
可我甩开了他的手,狠心道:“楚瑾,你也权当温清禾这个人死了吧。”
这是个死局。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楚瑾,干脆便选择了逃避。逃到他父皇的皇后的位置上,总能不再面对他炽热的爱意了。
可为何我会难过到如此地步呢?
皇帝病入膏肓,确是没撑到年关,便一命呜呼了。
我这个皇后的位置还没坐多久,便从大明宫搬了出去,挪到了太后的居所长宁宫。
太子楚瑾登基,追封他的生母为太后,也遵从礼法封了我做太后。
我还记得他生母死的那一日,是个明媚的春日。
一片繁花似锦、春景和煦,可他跌跌撞撞地跪在他母妃的灵堂,哭得发抖。
我和谢淮宴手足无措地安慰着他,谢淮宴说要帮他赢得秋猎第一名,我说阿瑾哥哥哪里需要你帮忙,他已经可以独当一面。
谢淮宴笑了,揉揉我的脑袋说我只知道阿瑾哥哥。
然后他伸手揉了揉楚瑾的头发,绞尽脑汁用他能想到的最好的话来安慰楚瑾。
“阿瑾,以后我的母亲也是你的母亲,她向来很喜欢你的。”
那时候我们三个人彼此扶持,从没有过嫌隙。
只是造化弄人,如今还能见面的两人互相仇视,远走天涯的那人不问归期。
二
我在长宁宫逗鹦鹉,劝不动楚瑾的大臣却找到了我这儿。
我认得这人,礼部尚书,和我爹向来是政见不合的。
他一板一眼地行礼道:“臣礼部尚书陈时道,参见太后娘娘,今日特来请太后娘娘为皇上主持选秀,充盈后宫,延绵后嗣。”
“皇上不愿意,哀家还能逼他不成?”我笑了笑,并没应。
可这礼部尚书给我叩了个头,补充道,“这是六部九卿共同的奏议,请太后娘娘为江山后继着想。”
“哀家知道了,陈大人请回吧。”我摆了摆手。
晚膳前,父亲也派人来与我说了选秀这件事。
“太后娘娘,丞相大人说,请您做主让皇上举办选秀,届时清芷小姐也会去参加。”
温氏的荣耀,想必靠我一个人撑起来,是不够的。
可他们自小娇惯的温清芷,又能帮上什么呢?
我向楚瑾提出选秀时,他黑着脸冷声道,“母后之命,朕自然听从。”
我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自己是想让他选个心仪的女子,从此断了对我的情意;还是希望他选不出旁人......
大殿之上,我和楚瑾坐在高位,看着殿前一批一批,打扮得鲜妍明媚的少女们。
楚瑾沉着脸拒了一批又一批。
我忍不住开口拦道:“皇帝,哀家看密州协领洛家的女儿是个不错的孩子。”
“庸脂俗粉,”楚瑾冷笑一声,“母后喜欢,朕便留了她吧。”
密州协领的女儿贤良淑德,哪里就是庸脂俗粉了?我只当他赌气乱说。
眼看着这批撤走,便是我的妹妹温清芷,连同礼部尚书之女陈映姝走了上来。
“丞相温如许之女温清芷,年十五——”
太监宣读了我妹妹的名字,我错眼去看楚瑾,却见他自然地朝我看过来,恰好对上了我的目光。
“丞相之女,可是母后的嫡亲妹妹?朕可不愿乱了伦常。”楚瑾似乎终于找到了能触动我的事,笑里带了些玩味和痛快。
“礼部尚书陈时道之女陈映姝,年十七——”
楚瑾心情很好,看也没看,大手一挥道:“就这个吧。”
随后便自顾自地起身,“朕还有政务,余下的太后替朕做主吧。”
我当然知道楚瑾不选温清芷,是故意要和我唱反调,选陈映姝,则是明晃晃地要抬举陈家,压着我家。
可我看着清芷离去,只是想笑。
陈映姝进宫后被楚瑾封为陈才人,他第一夜便点了她侍寝。
我听着宫人来报,微微笑了一声,云淡风轻道:“知道了。以后这样的事,不必和哀家说,哀家只想早些看到皇孙。”
宫人走后,我手里的鹦鹉忽然痛叫了一声,我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扯掉了它的一只翎羽,连忙撒开了手,可是那片漂亮的羽毛却再也放不回原位了。
晚间风雪正盛,我缩在寝殿内左右辗转睡不着,遂裹了被子,起身到窗边看书。
“皇上,太后娘娘已经歇下了!您请回吧!”
门口一阵乱声,我的值夜宫女低呼着,可下一刻,厚厚的帘子被掀了起来,穿着明黄压墨金线暗纹的男人踏进了我的寝殿。
是满头染着雪的楚瑾。
他径直走了过来,将我连人带被子一同抱起来,放到了榻上,随即又到门口吩咐人道:“再添几块炭来,这房里炭火灭了些,不够暖和。”
他还记得我最怕冷。
“皇帝怎么来了?”我假笑着关切道,“已经这个时辰了,哀家听闻你点了陈才人侍寝,怎么刚选进来就晾着了?”
宫女添了炭来,小心翼翼地看了我一眼,我便挥手让她出去了。
楚瑾坐在我的床边,目光紧紧地盯着我。
我便回视着他,用一种坦然的,平静的目光。
他忽然伸出手,将我牢牢箍进他怀中,哑声道:“我一直想选的只有你啊,母后不明白么?”
我的脸上升起热意,手臂却被他压着动弹不得,只能叹道,“阿瑾,我们之间,已经回不去了,你何必一直抓着我不放呢?”
楚瑾一口咬在我的肩头,恨声道,“我晓得,从前你喜欢他,即便是他走了,你也不会喜欢我,可我,我是九五至尊天之骄子,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我为何不能抓着你不放?”
我却只想笑他的孩子气,又为他这种无计可施的不讲道理感到心酸。
“今年除夕,他上书请求回京。”楚瑾忽然带了些残忍的笑意。
我一下子僵住,“你准了?”
“自然要准的,多年未见的兄弟呢。”楚瑾松开了我,勾唇道:“我也想叫他回来看看,他喜欢的女子,怎么成了太后呢。他一定会很惊讶......也很,生气吧?”
我的心中升腾起一阵悲哀,“他不知道么?”
“骗你的。”楚瑾还是那样笑着,仿佛为我松动的表情而感到快意,“他自然早就知道了,否则也不会要求回来。你说,他会怎么质问你呢?”
“楚瑾,你把他叫回来,只是为了让我们彼此难堪吗?”我静静地看着他,带着伤怀,带着怜悯。
楚瑾愣住了,他伸手想替我擦去满眼的泪水,可是最终收回了那只手。
他踏着漫天风雪来,也迎着那寒风怒雪离开,拂袖而去时狠狠地对我说,“朕会让母后如愿抱到皇孙的。”
楚瑾下令召了一批官员的女儿免去选秀直接入宫,并开始夜夜宠幸秀女。
很快,陈才人专宠六宫的消息传到了我的耳朵里,选秀那天他说是庸脂俗粉的洛家女儿也分到了不少雨露。
宫中后位空悬,他下令每个侍寝过的秀女第二日都要来长宁宫来向我请安。
他自顾自地同我赌着气。可是他并不知道,这样的举动真的会让我痛苦。
我看着这些嫔妃们或娇羞或挑衅的模样,面上慈祥可亲,心中却总会有嫉妒和仿佛要将人撕裂的难过。
楚瑾啊。
三
谢淮宴回京的那日,是除夕。
他跨越千里而归,却早已不像我曾经记忆里的少年。他柔嫩的面孔被边关的风沙吹得硬朗沧桑,锐利明亮的眼睛里早已没有了当年的清澈温和。
“臣镇远将军谢淮宴,拜见皇上,拜见太后娘娘。”谢淮宴声音清朗,目光灼灼地越过了楚瑾,看向了我。
楚瑾笑眯眯地举起酒杯,挡住了我的视线,眼神里尽是快意,“谢将军孑然一身,朕身边后位空悬,母后也是孤家寡人,咱们三人今日聚首,还当真是......同病相怜啊。”
“皇上说笑了,臣戴罪之身,蒙受天家恩惠保全性命,怎能与皇上太后相比?”谢淮宴干脆地向他敬了酒,仰头一口饮尽。
“母后啊,”楚瑾很是满意谢淮宴的恭谨,扭头看向了我,“听闻谢将军和母后是旧识,谢将军孤身一人在边关实在是可怜啊,不若母后为谢将军赐一位好妻子陪着他吧。”
赐你爹个大蒜头。
我冷冷地瞪着他,“皇帝高兴也莫要贪杯,酒喝多伤身,哀家也乏了,先回长宁宫了。”
与我们是旧识的没有你?装什么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