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第一女谍

第2章

第一章公开审判

1947年10月9日这一天,对于中国古老的北平居民来说,真是一个不寻常的日子。从早晨起,已有不少居民沿着大街小巷或徒步或乘车,朝坐落在北城北新桥炮局子胡同的那所第一监狱奔去。这所监狱,在日本统治的沦陷时期,曾经是监禁中国爱国人士的日本陆军监狱,现在它却戏剧性地监禁着专为日本服务的国际间谍金璧辉——川岛芳子。

自从报纸上刊澄了“汉奸金璧辉落网”的消息以来,北平的市民十分关注,无时不在打听她的种种传闻。前几天的小报上,还连篇累牍地刊登普她被解往南京为日本战犯出庭作证和她在沪候机解平的消息,今天人们终于看到了这样一张布告:

“冀高法院预定今午二时假地方法院**庭,公开审理驰名国际间谍金璧辉汉奸案,届时公民可参加旁听,仰各周知。”

这一消息使处于风雨飘摇的北平城,几乎万人空巷,人们扶老携幼,分儿路进军,朝第一监狱和河北省地方法院**庭奔去:在第一监狱门前等候的人群,是希望在近距离处?“睹这个女间谍的庐山真面:在**庭的院落里云集的人们,是想听听这位祸国驶民的女谍如何对待这次审讯。从早展八点到下午三点,这两处相隔不远的地方,都挤满了黑压压的人群,弄得水泄不通,交通都为之断绝。当汽车载蓉大祛官、庭长和推事们前来主持公审时,也受到了人流的阻碍,要不是持枪的法警和维持秩序的警察使用上了刺刀的大枪开路,就休想夺路前进。北平城万头攒动的盛况,就是三十年代大盗“燕子”李三出红差时,也难以比拟。

地方法院的正门是两扇铁门,在开庭前的两个小时,就被数千名听众挤开。人们像潮水一样,一涌而进,顿时那花木扶疏的偌大院落,到处都挤满了人群,草地被践踏得一片稀烂。树木花卉盆景都被挤得碎片满地;门前的一对石狮子也被挤倒,当场砸伤了好几个人:领着孩子来看热闹的老大娘,因为孩子被挤被踩而形成-一个鸣哇哭城的喧阗。法院紧闭的南门,也被众多人群冲撞着,很想破门而人,他们拿起砖头瓦块,朝南门和院里的窗户猛烈袭击,到处传来一片劈啪爆响。有法警守卫的北门,本来是犯人出人的唯门户,也不断涌来人群,把玻璃窗全部挤碎。有一名法警还因为死守着这道门户而被醉裂的玻璃扎伤了左手。门槛也被踏毁,蜂拥的人群,有如决堤之水,冲开各道大门,沿着楼梯角贯而人,一齐涌上设在二楼的审判**庭,法警-一再在人们的头顶上挥着警棍和皮鞭,来维持秩序,可是效果依然不大,霎时间,**庭的一些门窗和座椅也被挤坏了,连设在法庭一角的中电三准备拍摄审判金璧辉现场实况电影的摄影机旁的水银灯,也被挤破了一盏。最糟糕的是,这座已经过了保险期限的大楼,正因为压力过大,楼板龙骨弯曲而在:沉沉下落、摇摇欲坠。楼下是法院最高领导吴院长的办公室,那屋里一阵阵像等花般从天花板上散落若灰尘,屋顶仿佛八级地展一般地额动,这使得身体肥胖笨重的吴院长不得不高声喊嚷着危险而抱头鼠窜。整座大楼像喝醉了酒要跳摇摆鞲似地抖动者,顷刻就有倒塌的危险。法院的头脑们鉴于这种有增无威的危险情况,不得不召集临时紧急会议,做出改期公审的决定。大厅的壁钟当当敲过两下,整整两点钟,检查官不是按时升堂审案而是贴出了一张临时的紧急通告:

“金壁辉一案改期审理。”

盲目的人群没意识到随时爆发的险情,他们对通告的反应是城叫、唾骂和哚脚起哄。法院工作人员,不得不分头连哄带吓地说服这些听审群众,再三申诉改期的理由。到下午四点钟,人群才怅然离去。

其实,在人们拥挤的时候,一辆铁闷子汽车已经从第一监狱的女监里,把提审的被告,押运着驶向法院的**庭,但是行至半路,这辆囚车被-一辆鸣着警笛飞快驰来的摩托车截住,法警出示了法院的紧急通告,又拿出一张由吴院长亲书的指令:“被告还押一监。”那辆押运着金璧辉的囚车,才又驶回北新桥炮局子胡同的北平第一监狱。

成群的记者,包围着吴盛涵院长和这次担任着执行检察官的贾秉铨,质问改期的公审究竞要推到什么时候,他们张口结舌,难以回答,只是耸耸肩,推开两手,愁眉苦脸地叹息着说:

“唉,不瞒你们说,这次尚未公审,仅楼房、门窗、桌椅一项损失即已达数百万元,至少需一星期始能修复,何时公审,当不敢预告。”

人们翘盼着审理金璧辉一案新的公审日期到来。

10月15日,也就是在通告发布后的第六天,地方法院终于宜布了再次公审的消息,这次公审的地点改为设在地方法院的后花园。时间是午后三点。

经过五六天的忙碌,几十名工人的劳作,终于在后花园的草地上,搭起一座巨大的芦席棚,以一道半人高的插有尖桩的木栅栏,围住那座凉亭。亭上设审判长席和记者席,旁听的人,都必须站在栅栏以外。原计划只发两千张旁听券,但领取者涌如潮水,一下子就突破了四五千张,而且闻讯赶来领取者依然源源不断大门不得不像上次那样关闭起来,刚到下午两点钟,观审的人就叽叽喳喳地挤满了整座席棚。

法庭只好提前公审。

那一天是北平秋未冬初的一晴朗天气,阳光透过叶隙,照得后花园异常明亮和温暖。法官们像一溜肥胖蹒跚的企鹅,身穿黑色架裟式长袍、白色硬领支着脖了,出现在凉亭上的审判官席位上。审讯案是用一字排开、两角收缩形成扇面形的九张长桌组成,正中依次坐定六位显要人物,那就是,法院院长吴盛涵是今天的法庭庭长,检察官陈广德,执行检察官贾秉铨,推事刘楚雄、陈子俊,书记官李嘉第;距离他们不远,在扇面形的角上,挤着几家大报社的记者,一架中电三厂的电影摄影机,面对着听众已经找准角度支好,单等被告提押到庭就及时开拍。

吴庭长在喧晔声中,用他那布满小坑的胖手,拿起桌上的铜铃摇动者,好让这沸腾喧闹的人群静寂下来。在一阵此起彼伏的嘘声、口哨声、骂声和喊声中,只听人群里发出:“螋!小丫挺的,别嚷嚷了,娘的,谁再说话,就脉着耳朵请出,要开庭啦!”经过一阵喧嚷,乱哄哄的席棚里才算渐渐地安静下来。

庭长又摇了一阵铃,才用庄严的有些颧抖的声调宜布:“提押被告金逆璧辉出庭!”

人群突然静寂下来,静等着被侍奇迹般地在那里出现。

一点半钟,早有一辆提审犯人的汽车,停在第一监狱的女监院。女监主任赵爱贞,跟着监狱看守兵来到“贞”字二号华房,这就是关押金璧辉的地方。

一架单人木床上,金璧辉面对墙壁,正在香甜地午睡。

自从1945年10月11日她在东四九条的私邸被捕,在这里关押已有两年的时间。在这两年铁窗生活里,运用她过去的手腕和处世经验,她和这里的上下人等都已混熟。她可以托看守兵到大街买东西:她可以给狱外的亲朋写信,和她义父川岛液速通信商议口供:她可以接见任何探视她的人。有时,当她犯了鸦片海洛因烟瘾,女监主任赵爱贞还亲自为她从中药铺买来“米壳”冲水,帮助她度过这人生最后的一段铁窗生涯。

金璧辉被从畅酣的睡梦中叫醒,告诉她已是一时三刻钟,催促着她立刻起床,押解法庭。

她急忙奔向屋角一架小木箱前,把箱盖打开,选着合适称心的衣服,好像她不是去受审而是去赴一次隆重的宴会。挑来挑去,终于选定了一件纯白色的高领羊毛衫,一条黑绿色的西装裤,一件银灰的外套,换上照色的尖头皮鞋,才算穿戴齐毕。她照者镜子,搽了一层上等质量的雪花膏,又淡淡地嫩了一层莱莉香粉,上过发蜡,把偏分男式黑发梳理了次,才跟着女监主任和看守兵走出监门。

在女监侧门,有四名威严的法普持枪等在车旁,一名著长,拿着一副手钱,脚镣给她城上。金璧辉降大两只有点肿眼泡的大眼睛,朝那刷德国制造的雪亮镣钱投了一瞥。四十一年来她这个生活在中国王府、长在日本别墅舒适优越环境的女人,从来不懂得人怎么政不尊敬她,奉承她,惧怕她,只有这两年,随着日本的败比而带来了她的牢狱之灾,她才变成这样随便任意被人申斥,审问,押进牢房.多年使奴唤婢的高贵生活,使她养成一种高傲、怪僻的性格,她几乎不懂得谦卑。

其实她已经历过几次预审了,她对那个矮胖的吴庭长和瘦高的首席法官陈广德、执行检察信贾秉铨,已经完全熟悉了。她有一次甚至还拿着他们的生理特征开玩笑,总之,她是第一监狱一个极其特殊的犯人。

这时,从法院开来的一辆摩托车,驶进了监狱,从车上跳下两位传令官,他们的使命是通知由于听众已提前挤满席棚,不得不提前审判时间,所以他们急如星火地催促着犯人赶紧到庭。

金璧辉这才披上那件灰色的左袖上绣有一黑的“民”字囚衣,被看守兵和主任搀扶着,登上汽车,朝法庭驰去。

午后两点四十二分,金璧辉终于在露天法庭的风雨亭前出现了,这立刻引起了万头攒动的骚乱。他们怀着先睹为快,听审为乐的愉悦心情,忽啦啦地向亭子前边挤去。法警用枪托和藤条开道,好容易才在人丛中冲开一道人墙的小道,把金璧辉带上了风雨凉亭。

红漆的八角凉亭,足有十五米的方圆,被周围树木垂下的紫茂绿枝掩映着。摄影机的镜头,就从这些繁枝茂叶中伸出来,在金璧辉喇走上凉亭的时候,几盏万烛光的水银灯,一齐大放光明,照得整座凉亭耀限雪亮,她朝南站在长长的审讯案前。

群众一阵刮风似地嗡嗡营营之后,法庭摇铃,宣布公审开始。

庭长站起身,朝犯人看了看,这是法定的“验明正身”,然后照例地问她:

“你叫什么名字?”

“金璧辉。”

“还叫什么名字?”

“州岛芳子。”

“籍贯?”

“热河。”

“年龄?”

她沉吟了一下,为了想减轻自己的罪恶,才报了一个比她实际年龄要小九岁的假年龄:“三十二岁,”

在她回答年龄后,审案上所有的审判人员都不由地朝她扭过脸来,看上去她的年龄要比她报的大十几岁。这惹得临近木栅栏站着的听众,更加有兴趣地朝她的脸上观看,然后引起一片啧啧声。

庭长接着问她:

“职业?”

“赋闲,”

“住址?”

“北平东四九条三十四号,”

“现在请公诉人向本法庭提起公诉!”

人声静谧下来。

检察官贾秉铨身穿黑红绒和散领黑纱的袈装服,头戴四方斗形帽,从桌边站立起来,用抑扬顿挫的音调念起那份冗长的公诉书:

“按被告金璧辉,号诚之,又名东珍,自报三十二岁,为驰名国际之女间谍,系逊清肃亲王之女,因经川岛液速收养,故幼名川岛芳子,九岁时复认侵华战犯多田骏为义父。金秉承乃父之遗志,聆川岛之庭训,直视我国为仇敌而时谋反抗。日本侵略我国早具决心,因于‘九·一八’事变后,劫溥仪于长春。川岛与头山满有金兰之谊,其妻与松岗洋右为表亲,故有关军政要人如近卫文磨、东条英机,本庄繁、冈村宁次、土肥原贤二,无不与之相熟,日本侵华后,凡京津**之日军要人,如大汉奸汪精卫等多有往还,因而通牒敌国。……”以下是详尽地历数她的各罪状,那冗长而拗口的公诉书,并没有使人感到疲倦。

庭长:“我问你,第一次回到中国的年月?”

金璧辉低下头沉吟着,做出仔细回忆的样子,心里就对自己发出警告:要小心翼翼地回答。她不能忘记,1929年她满廿三岁的时候,被派往中国,直奔上海。以一个俊俏的女郎,利用姿色,勾搭南京玫府的要员,成了盗窃机密文件和绝密情报的一名得力能干的间谍。背庭长问到她这个致命的要害问题时,她的头脑里“嗡”的一下就想起了许多当时的细节,但是她城口不谈这些,却狡猾地故意把自己说成是一个颇有爱国思想的少女,她振振有词地说:

“我发现我是中国人的时候,是十六岁,我觉得我是中国人,我绝不肯帮助别人打自已国家,做亡国奴,这样我便从日本回到了上海,十七岁回到长春,那时到底是民国几年,我记不清了。”

庭长用坚决的口吻句:

“回来的用意?”

她微微一笑.很老实地避开“用意”这个词,用恬谈的口吻说:

“是哥哥金璧东接我去的。”

庭长:“你在上海不是常常跳舞吗?这是不是你的一种工作?”

她狡黠地一笑,如法炮制,绝口不谈庭长向她提出的“工作问题”,而只是文不对题地说:“不,那时我不会说中国话。”

庭长:“可是,据法庭调查,你那时不仅会说中国话,而且川岛浪速还请专门数师教授你英语、法语,不是吗?”

她又低下头沉靴着。有多少往事,都涌上她的头脑。她记起在目本度过的十年岁月。义父川岛浪速,为了把她培养成一名女谍,曾经花费了多少心血!他教她游泳、滑冰、骑马、放枪、使到、开汽车、驾驶飞机,让她在任何情况下都能够应付自如:还教她中文、日语,英语、法语,这是为了使她在任何交际场合都不会陷人窘境。

庭长见她笑孤不答,不得不换一个话题问她:“你回答,川岛浪速代用这种方法训练个女孩子,已打破了一般家长训练孩子的常规,那么他的用意是什么?你受了他什么影响?”

这时金壁辉又昂起头,佩侃而谈:“我承认义父对我这种种培养,中心思想是希望恢复满清帝国的基业,我也承认他的教育使我有武士道精神,”

庭长:“好,你既然供认有复辟满清的思想,那么你去东北,在北藜组织靖国军,又在你的策动下将废帝溥仪接去热河,计划组织伪满洲国,你在靖国军究竟担任什么职务?”

她抬起头,震颤了一下,用坚定的口吻说:“我没有供职。供职的是我的哥哥,”

庭长这时翻开卷宗夹,从里面找出一张很长的白纸,那就是金璧辉刚人狱后解押到南京时写的洋洋万言的“自白书”,他向金璧辉抖动了一下,质问著说:

“你在这份自白书上明明写着自任军长,在长白山一带缴过陈国瑞的械,还在民间搜集枪支,并说你曾游说过马占山和苏炳文等投降,难道这些不是你在担任军长时干的事吗?”

听了庭长的质询,她的脸上,闪过一抹悔艾的低沉表情,她多么懊悔在刚被速捕时自己在政治上的幼稚啊!当时她在“自白书”上洋洋洒洒地写上这些,是想钻国共内战的空子,她异想天开地以为写上她曾经在东北森林雪原里围剿过抗日民主联军的队伍,用女性引诱的办法瓦解抗联的某些领导人,会将功折罪,甚至给她以奖赏。自从她在女监里听说“南京维新政府”的大汉奸陈公博、周佛海在受审时,越陈诉他们是受蒋介石委派实行“曲线救国”,就越遭到函早处决,这时她才悔之莫及。现在法庭又提起她这件自认为是愚囊的事,使她又涌上一阵悔艾的伤心情感,她喃喃不滑地说:

“不,……这些经过情形,真是一言难尽了!”

这时,围在木栅栏外面的听众,因为金璧辉回答提问时的声音太小,听不清而又猛动起来,一阵阵向凉亭里面的木播栏挤来:人群中叫贼着:

“妈的,别挤啦!木栅栏要倒啦!”

“小免崽子,踩掉了我的鞋啦!”

“日你姐,你把我要砸成肉饼吗?”

“哎哟!亲娘祖奶呀,别挤啦,我还要活着出去呐!”

席棚里又一阵骚乱。庭长不得不再次手持铜铃,急急地摇动高声喊嚷:“肃静!要肃静!”“被告要提高声音回答法庭审问!”

人们终于慢慢地静寂下来。

庭长又重新开始审讯。

“1937年‘七·七’事变发生,你来到天津,参加日本驻屯军的高级军事会议。你在会上发表了你对中国问题的看法,建议华南交给汪精卫,华北交给朱深,主张分而治之,是吗?为了搜集情报,日本曾在天津最繁华的市街开设一座‘东兴楼”饭庄,不是任你充当这座饭庄的总经理吗?”

金璧辉的心脏颤抖了一下,她狡猾地伸出一只手,放在了耳轮上,做出装卖傻的棋样,摇摇头说:

“什么?我听不见!”

其实法官问她的这两件事,她不仅听见了,而且还比别的问话听得更为清晰。这些提问,一下子把她拉回十年前的生活里。那时她正是一个姿色俊俏的风流少妇,时常穿者日本和服、扎着宽宽的腰带、服着细草的日本分趾拖鞋,以干女儿的名义住在日本驻屯军司令官多田骏的公馆,和他朝相伴,既供给他情报,出席他召开的各种重要会议,替他出谋划策,又帮他排难解忧,使他身心得到满足快乐。一时间她想起了多少往事……

庭长己经看出这个经多见广的特务有点要肉头阵,便改用一声裂帛般凌厉的声音喝道:

“我问你,金璧辉!兴安游击军与北蒙靖国军,是一事还是两回事?”

金璧辉这时已从梦幻般的甜蜜往事回忆中醒来,听到问话,她毫不假思索地回答:“一事。”

庭长严厉地用通问的口气接着问:

“经过日军批准吗?你是帮助日本呢,还是保护中国呢?”

还没等金璧辉回答,法宜就举起一颗印章问着:

“这颗从你住宅搜出来的官印,难道不是你当司令的证据吗?”

这时一阵红潮涌上她那苍白的脸颗,对着证物:她稍作踌躇,便摇摇头答道:“他们给我这职务,可我并没接受呀!”

“这张上将照片是你吗?”法官举起身穿上将军装照片,这使金璧辉有点懈怠的精神为之一振,她抬头看见法官手里举得高高的那张照片,正是戎装的自己,于是她又回忆起她骑马放枪,驰骋白山黑水,沃野荒原和抗日联军厮S战斗的倥偬生活,她知道证物俱在是不能抵赖的,便习惯地挺挺胸脯说:“是我!”

“谁委你这上将司令头衔的?”

她沉思片刻。她那清晰的头脑嘉地一下就想起远在十七年前的往事。那是“满洲国”成立的初期,社会治安状况混乱,尤其是从岫岩一带的三角地段,到通化、临江两县的老爷岭山脉,常有大批的胡子、散兵和抗联的游击队出没,日本和伪满为了招抚和镇压这股势力,日本关东军曾指令设立治安部、军政部和警务总局,来扑灭这股反抗的势力。那时军政部第一任的最高顾问,就是川岛芳子的那位义父兼情夫的多田骏大将。二十七岁的川岛芳子,亲自登门向他夸下了海口:她说围剿“土匪”诸事,无需日军直接参加,可用满洲人打满洲人的办法。记得那一次,她特意穿了男装打扮,拍着胸脯说:“嘿!干爹!你如让我组织一支联合大军!啊,给我五千人马,那我一定能平定满洲?”

刚晋升为大将的多田骏,是多么喜爱他这位既纸冶又英气勃勃的义女啊!听了芳子这一席话,立刻就由他签署一道军政部的命令,决定将刚归顺的三千名中国军队交给她亲自指挥,并命名为“安国军”,也就是庭长审问中的“靖国军”,在那道命令里,还任命川岛芳子为安国军司令。从那以后,川岛芳子就变成了金璧辉司令,并威风凛凛地开始了她的戎马生涯。法官手里众着的那张放大为八寸的照片,上面那个穿着上将军服,做出一种威武表情的将军,不正是当年春风得意、驰骋疆场的金璧辉吗?那时侯她挎着本指挥刀,骑着日本大洋马,是何等神气何等威风啊!

想到这些使她留恋的岁月,她长长地喟叹了一声,然后斜眼瞥了一下那张照片,微颦两道秀眉,计上心来。她很娴熟地运用起她那高超的撒谎本领,本能地做出一副她年轻时常撒矫的那种神态,故意撅起她那两片薄薄的涂了淡淡红唇膏的嘴唇,扭动了一下丰满的肩头,用她含情的大眼注视着庭长,才扭怩作态地回答说:

“啊,你问这个吗?那是我们闹着玩哩!其实,这把你们唬了,上将照片是我自己照的,司令头衔是我自己封的,藏子麻,当然,是我自己刻的啦!”

她这类似诙谐和玩世不恭的答话,立刻引起木栅栏周围听众的大声斥责,后面没有听清回答的人们又人头攒动使劲儿朝着前排拥挤过来,人们谩骂着,说着不堪人耳的脏话。

这些讥讽的话语,使整个席棚里旁听的群众都爆发出一阵开心的讪笑。

在轻蔑、摻杂春胜利成分的欢笑声中,金璧辉愠怒地转过身,用瞪起的大眼,怒视着嬉笑的人群。她从出生娘胎,落草王府,就没受过这份奚落,她感到既气愤又感到受了屈辱。于是她高声地说道:

“法官,我提议停审!”

人群里一阵骚动。庭长摇了摇铜铃,乱乱哄哄的人群又肃静下来。法庭否决了犯人做慢无理的要求,继续审讯。人群中爆发了一阵热烈的掌声。

金璧辉自知她刚才那种压抑不住的愤怒,惹恼了围观穿听的群众,真有些懊悔自己粗心大意,有失检点,她一再在内心嘱告自己:“既在倭榜下,怎敢不低头”。于是她强令自己克制着愤怒、屈辱、悔恨混合的情绪冲动,慢慢地扭过身子,懊丧地低下了头。

法庭上静默了一两分钟,法官在继续审讯的时候,改用了战术,不容她思索,便像联珠炮似地向她提出了一连串有重大意义的问题。例如:“民国三十年(1941年)汪精卫去日本访问,是你帮助汪逆晋见日本黑龙会头目头山满的吗?”“‘九·一八事变’,你曾参预了关东军司令本庄繁召集的谋占沈阳的军事会议吗?”“松冈洋右代表日本在柏林签订了德意轴心国协议回到东京,是你到飞机场迎接的吗?”“你在满洲里司令部何以受伤和你在天津受到斧伤,都是为了什么?”“你在疗养期中,中村文治写信报告中国视察情况,他为什么要向你报告,你负有什么使命?”“在日本与蒙古德王商谈成立蒙疆政府时,你曾接到令你去蒙古调查风俗人情服饰习惯、政治、交通、经济现状的指令吗?”“民国廿八年(1939年)日本杉杉部队视察报告说:‘苏满边境发生战事,局势将有大变化’,他何以向你报告?”等等,对于这些有关军事政治要害的国际性问题,她用手故意支起耳轮,不是说“听不见”,便是说“不知道”或“记不清楚了”。直至法自问到她认为当着大庭广众可以为自己涂脂抹粉、装点门面的话题时,她才一改那种垂头丧气颓唐沉歌的态度又恢复了刚进法庭时那种很神气的姿态。

庭长:“‘七·七’事变时,你为什么匆匆赶到北平?”

金璧辉听到这一发问,她昂起头,看着八角凉亭的柱顶,竞略咯地笑了好一阵。

她想起那是多么光辉美好的日子,那一次她曾和香月清司大将骑马并辔地走在进驻北平日军的队列前面,她觉得那是多么威武辉煌,值得炫赫一生啊!那美妙的梦境又在她的头脑里晃动起来,直到法庭催促她回答问话,地的梦魂才回到现实中来,她望一望被铁铐箍得生疼的手,才想起她的罪犯处境和阶下囚的身份,于是她抖擞精神,冠冕堂皇地回答:

“民国是我们大清国皇上让出来的,你们逼走了皇上,把古物卖掉了,又要南逃抛弃北平,我不忍心让外国人炸毁皇宫,所以才赶回北平。”

嘘声和喊声响彻席棚的上空。挤在后边的群众,因为听不清具体的答话,又朝前挤去,挤倒了在凉亭前面的木栅,拥到了凉亭之上。十五平米的凉亭,这时又被蜂拥而至的群众挤得严严实实、水泄不通了。一下子冲到了金璧辉的身边把她包倒起来。人们用新奇而又愤怒的目光避着她,使她感到一阵紧张和恐惧。就在这时,她提高声音向法庭提出:“我请求法官改期审理!”

这时,检察员从坐椅上站起来,提高了噪音宜布:

“我认为被告供词明白,不必停审,请予依法审理。”

庭长向检察官微微领首,表示接受他的提议,便努努嘴,对金璧辉说:

“现在法庭允许被告申辩,你有话尽可以申诉。”

金璧辉本以为法官还会对她追问那些使她尴尬的问题,所以听到法官这一声宜告,使她如释重负,立刻一改她那死气沉沉垂头丧气的表情。她把握战机,既不装聋、也不装哑地高声说道:

“现在的中国是民主的时代,那么逼迫我写自白书是不公道的。我自从知道自己是中国人后,当然不能帮助日本,这理由很简单,如果中国不存在,我也当亡国奴了,我是爱中国的,”说到这里,她举起带铁铐的手,伸出一个指头,以通人的目光,扫视了一下群众,指着席棚的听众,用戚严的口吻说:“你们,有谁能指出我作间谍的情况么?谁能说我是汉奸?”

她是那么的猖狂,那么放肆,她用粗野的男人的腔调大放厥词,法庭对她的器张气焰,丝毫未予以制止。

随后,法官摇铃宣布请辩护律师陈诉意见。

原来金璧辉在她刚一被捕,就请下了一个三人组成的律师团,专门替她进行申辩与诉讼。这几位律师被挤到大席棚的一个角落里,首席大律师李宜琛,本想从人丛中挤过去,奔到凉亭上,但是排山倒海的人群,却使他出了一身臭汗,也没有离开原地一步。涌来涌去的人流,反而把他冲得很远。借助于法警枪托与誓棍的帮助开道,他双手举起皮包,费了九牛二虎的力气总算又冲过刚才后退的地盘,核复到他最初站脚的那块地方。他知道已无法像往日在**庭上发挥他所擅长的口若悬河的才能,便只好伸长脖子,用气壮如牛的膛音提高嗓门,几乎是叫喊着说:

“本律师受权向法庭郑重申诉:由于情形特殊,未便详为陈诉,但有一点,须提醒法庭,被告川岛芳子女士,是日本国籍,因此不能按中国惩治汉奸条例审判。”

这句话,引起了金璧辉的重视?她猝然拾起头+望着人丛中伸着长脖子的大律师,她立刻插言说:

“是的,首席律师说得对,我是日本国籍!”

吴庭长静大眼晴严肃地质问她:“你口口声声说爱中国哩!”

她立即申诉:“不,我是中国血统。”

听众中发出哗然的狂笑,连法官也被她的狡辩养得偷偷地讪笑起来。

首席大律师李宜琛向凉亭上的金壁辉递了一个眼色那意思是让她不要急于插言而打断对她有利的中辩,然后他干咳了几声,又接着用文绉绉的话语说道:

“惩奸条例,仅适用于中国人,被告为肃亲王后裔,民国成立,逃亡在外,被告既于出生后不久,即由日本人川岛浪速收养成人,依据日本国际法,为日本人之养子女者有日本国籍,顷据被告一日本亲戚来信,已可证明其日本国籍,是则该案之审判权,即应否归钧院审理,已成问题。

“……至于大将军服之照片,尤不足作为证据,伶人程砚秋亦曾有穿军服之照像,是否据此即可认为程某人为军官乎!被告可谓一可怜之女子,请勿以模糊印象,而加之以莫须有之罪名也。”

话音刚落,会场上就群情激荡起来,人们先自成群成伙地辩论着,随后形成了一大阵氤氤氲氲的暄阗,法官不得不又急切地摇了一阵铃。声音新渐沉寂后,法庭又允许其他律师为被告辩护。

第二位律师名叫丁作韶,他辩护的命题更滑稽可笑,他推开挤在周围的人们,张开双臂,大声疾呼地向法庭呼吁:

“被告是否犯罪应视有无证据而定,所谓曾在热河收编部队等事,以一名二十岁之弱女子,岂能胜任?……被告生在日本,与宋朝陆文龙助金求宋故事相似,至自知为华人时,乃又痛恨日本,当其在南京为土肥原作证时,曾供‘不要说作证人,作个原告也可以',由此可知,其对日寇痛恨程度。故日反日遂被驱逐,弱女怎能领兵耶?”

他那摇头晃脑之乎者也的辩护,自然又引起听众一阵开心的哈哈大笑。

接着是第三位律师李明起立辩护,他的逻辑更为玄妙,他发言的主旨是:“复辟思想无罪,司令不算汉奸”,在听众的笑声中,他挥舞着戴了蓝色宝石戒指的胖手,要求法庭肃静,洗耳恭听他富有哲理的申辩。

“我提请法庭注意,”他几乎是用一种声嘶力竭的吼叫声音喊嚷着说道:“被告身世复杂,几乎形成了社会的神话,因而起诉书自不免受到谣言的影响。依据司法行政部8月1日训令,审奸原则“只问奸不奸,不问伪不伪’,故其即使曾任司令,亦与本案无关,起诉书中所谓:‘意图恢复满清’,这是思想问题,内乱问题,亦与汉奸罪无关。关于曾在东北收编义勇军事,根据司法行政部令:‘对于东北汉奸一概不予追究,试听被告于‘七·七事变后,恐先皇宫室被毁于日寇,所以赶赴北平,又因不满于日本人,故又离开北平,被告被辅,迄于今日,并无一人前来告她有何罪行,望钧庭从轻处断,”

这三位律师的辩护,对金璧辉那恶贯满盈的罪行,一次比一次减轻,到发言结束,显然已把这位女间谍描绘成一位有功的巾帼英雄了。听众带着明显的揶揄情绪乱哄哄地大笑起来,那笑声好像是在表明:“看法庭怎样把这出审奸的大轴戏收场吧?!”

金璧辉站在那里,仔细听着律师对她有利的辩护,已经冲散了她那颓唐的低沉情绪,她心里-一阵比一阵高兴。四点三刻时,法庭上吴庭长宜读那份事先早已准备好的判决主文。她才聚精会神地听着。

“被告自称为中国血统日本国籍然汝为逊清肃亲王之女……故依照国际法第一条第一款规定,汝当然为中国人,依法自应由本院审理已无疑义……其罪状,‘一二·八’赴上海,充当舞女,搜集情报,罪状二,……密谋溥仪移居北平,恢复帝都;……罪状三,收编军队,提议中国南北伪组织……其罪状四,……‘男装丽人’书籍及‘满洲之黎明'电影……罪状五,汝与各方往复函件每自称或被称司令,且各种函件均可确证汝为国际间谍最活跃之人物,被告自白书中均已供认不讳。……

“……根据以上事实,雅行确凿,已属明显,按照惩治汉奸条例,处以极刑。被告如若不服,可于接到判决书十日内向最高法院申请复判。……

金璧辉两耳轰鸣,她隐隐约约地听见了“处以极刑”这几个字,其余的她全没有听见。她那大眼里涌上了两包热泪,可是君见眼前这成千上万双眼睛在盯视着她,她本能地忍住泪,高声地质问着吴庭长:

“你,这位先生费姓?为什么说得我这么厉害?我还不知道有这样的法官,凭着想象就判人家罪的。为什么对我有利的证据你只字不提,单提这些事情?雄道穿军装也犯法吗?那我以后不穿还不行吗?我是假意来应付日本人,谁想反倒有罪了?哈,假如日本再来中国,我一定跟着庭长一块朝南跑就是了!”

法庭上一阵哄笑夹着一阵睡骂,整个席棚里人声鼎沸,秩序又大乱起来。

气急败坏的吴庭长,怒气冲冲地用力摇了一阵铃,然后用雷鸣般的声音宣布:

“退庭,被告还押第一监狱!”

金璧辉被两名法普架着,踉踉跄跄地押到囚车上,囚车以缓慢速度,驶出了拥挤者人山人海的河北省地方法院后花园的大门。

暮色苍茫,囚车回到了炮局子胡同的第一监狱门前。

她被两名押解的法警领著,经过关押着不少华北头号大汉奸重要犯人的、写者“孝佛忠信”字样的男监,穿过一道月亮门回到女监。早有典狱长、女监主任和看守兵在等着她。

法警按照例行公事,把犯人交给了他们;典狱长在一张传票回执上按了他的私人手章,才算交接完毕。然后再由典狱长把她交给女监主任和看守兵,金璧辉便疲倦地跟着她们走进了女监的院落。

在阴暗的走廊里,女监主任小声问她:

“怎么样,金司令,宣判了?”

听到这句问话,金璧辉把头朝后一仰,哈哈大笑着说:“宜判了!是处以极刑!赵主任,我在这个世界上只能再活十天了!为我向日本的天照大神祈祷吧!”

这时两名看守兵正好送来了囚徒晚饭。金璧辉望一眼提盒中冰冷的玉米面窝头,便冲着女监主任长叹了一声说:

“呃,又吃这‘黄金塔!我多么馋!啊,赵主任,我不在监房的这半天,有人找我吗?”

女监主任拍拍脑门说:

“哎呀,有一位年轻的男人来找过你。”

她的脸上掠过一丝隐约的喜悦:“没有留下姓名?”

“他说他叫金璧东[1],”

“啊!?他没说什么时候再来吗?”

“明天早晨。”

这消息使她燃起生的希望。她躺在床上,-一边盘算着跟她哥哥的谈话内容,一边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