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家冲

第2章

故乡(代序)

鲁迅先生早在九十余年前(一九二一年)创作的一部著名短篇小说《故乡》(鲁迅的许多小说都可当散文读,这篇想必还是其中典范了)开篇这样写道:

“我冒了严寒,回到相隔二千余里、别了二十余年的故乡去。

“时候既然是深冬;渐近故乡时,天气又阴晦了,冷风吹进船舱中,呜呜地响。从篷隙向外一望,苍黄的天底下,远近横着几个萧索的荒村,没有一些活气。我的心禁不住悲凉起来了。

“阿!这不是我二十年来时时记得的故乡?

“我所记得的故乡全不如此,我的故乡好得多了。但要我记起他的美丽、说出他的佳处来,却又没有影像、没有言辞了。仿佛也就如此。……”

如今应该说时代不同了。鲁迅那时是一个黑暗、贫穷、落后的“旧社会”、“乱世”、“水深火热”的时代,如今却是光明、繁荣、现代的“新社会”、“太平盛世”、“小康时代”。可是,我每每回到自己故乡去,眼前风光、景物何以与鲁迅笔下差不离,甚至不用我自己再噜嗦,去写些其实大同小异的文字?

呜呼!

我在自己的一部长篇小说《回》(即现在的这部《屈家冲》)的开篇,也打算借其男主角屈济之弟屈不非的口,对故乡作如下描述:

“二十多年了,我一直在北方的城市里学习、工作、生活,不敢回我那南方的家乡去,那里有着我许多辛酸、悲痛、愤怒、悔恨的往事。而都市的繁华、事务的繁忙,也使我长期远离了养育我的那方独有的水土,以及生活在那方水土上的各种各样的乡亲们。

“今年盛夏,因为一场午梦乍醒,我突然想起那久违的上坪屈家冲、那充满奇异与伤心色彩的地方,于是心血来潮,带着已婚十数年的娇妻和爱子,奔位于湘中南地区的老家去了。我虽不敢自称‘衣锦还乡’,其实也算是这样。

“我从‘外面’的大城市回来,见到了自己这没有活力与生气的家乡,真是恍如隔世。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天地很繁华,处处锦绣、时时进步,大都市里日新月异、沿海地区不断翻新,就是我们的县城与乡镇也已发展得与‘外面’差距不远了。而我的老家屈家上坪,却仍一潭死水,二十几年来根本没什么变化,我回到这里就像回到了自己的历史当中。对过去的面貌(包括物质与精神上的)无须借助回忆,用眼看用耳听用鼻嗅就是。一句话,‘外面’也许是‘人是物非’,而这里却是‘物是人非’。

“远近横着几座萧索的荒村,在这种阴晦的天气中、在这片苍黄的天空下、在这个偏远闭塞的山冲里。还是这条泥泞的小路,还是这些破败的岭峦与溪塘;还是这群我早已认识的邻居与乡亲,他们的神态相貌与所穿衣服、说话口气和内容也与二十几年前几乎完全一样。难道这就是我时时魂牵梦萦的故乡?

“我于是马上回忆起那一段段辛酸、悲痛、愤怒、悔恨的往事来,像过电影般清晰。我因为回忆而痛苦,但我却无法阻止自己回忆。

“古华认为其小说《芙蓉镇》是‘唱一曲严峻的乡村牧歌’,那我这里也不妨是‘演一幕博杂的山乡悲喜剧’吧。”

我在自己的另一个短篇小说《踩 豖娄 》结尾,也有过一些相似的描述。

这就是我眼中自己的故乡。看看是不是与鲁迅笔下的故乡大同小异?

在中国内地几乎所有乡村,大部分男女青壮年劳力都离家到富裕地区、沿海、广东、城镇、厂矿、异乡打工去了,还有相当一部分适龄青少年则到大、中学校读书去了(小学生绝大部分还是“离土不离乡”),只剩下一些“老弱幼病残孕以及带小孩的妇女”。田园怎么不荒芜、村庄怎么不冷落?哪里会有什么人气、哪里会有什么生机?

呜呼!

我还记得自己十几年前念大学时的一次遭遇,后来把它写进一篇《大学生日记选》,并收入本人的专著《大学校园里的“第四只眼”》与《中国大学生调查》:

“学校团委举办的大学生假期‘访贫问富’社会调查,其评比结果揭晓,我自然又是榜上无名。这在我早已预料之中。获奖的全是‘问富’,看不到一篇‘访贫’之作;即使所访之‘贫’也是过去。名谓‘社会调查’,却一定要歌颂正面现象才似乎符合主旨。而我写的是近几年来开放搞活,内地村镇大量劳力和人才外流,‘孔雀东南飞’,弄得田园荒芜、山川凄清、村落沉寂、人丁不旺。我的文章题目就叫《‘归去来兮’今唱》,第一句就引用了陶渊明的‘田园将芜胡不归’。这岂非不合时宜?

“开放政策当然好;沿海的位置优势与内地的劳力优势相结合,乃最佳搭档。然而,内地同样需要建设啊!‘下海’是可以的,但‘全民下海’就不明智。

“回来吧,老乡们,家是你的归宿,也是你施展才干的好场所!”

呜呼!

近读吾友上海张俊兄的一篇妙文,其中提到旅美女学者许倬云(据说她还是帅歌星王力宏的舅妈呢)《从历史看组织》里的一句话:“许多为了短期的目的而做的妥协,最后只会变成自己的负担。”并认为“今天因农村城市的二元结构对经济社会造成的影响”正是如此。其语、其见实在深刻、高明。有思想的人都说,所有历史都是当代史。那么我们搞改革开放,实现小康,难道就只要发展沿海、城镇、厂矿、交通(公路、铁路、河流)沿线……就行了?从地图上看,泱泱中华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而沿海、城镇、厂矿、交通沿线……不过是些孤立的点与单独的线而已,虽然这些点与线挺多,但仍无法连成大片,远远无法覆盖“山河壮丽、气象万千”的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版图那“长城内外、大江南北”吧?

我们现在讲西部大开发,开发的仍只是西部的城镇、厂矿、交通沿线……而已,更广阔的乡村仍然是盲点、空区。

“外面的世界”已经非常精彩了,可我的故乡还是停滞不前,还在徘徊,甚至在衰落、倒退、破产。这不是S鸡取卵、剜肉补疮、舍本逐末、得不偿失吗?

城乡差别越来越大,贫富分化越来越大,沿海与内地差距越来越大。难道这也是“太平盛世”?这也是实现了“小康”?

故乡啊,我为你悲哀,也为自己悲哀——“百无一用是书生”罢了。

呜呼!

要改变此面貌,一要靠政府、国家大力扶持、舆论宣传、制度改革和保障;二也要靠人才、劳力自身主动回归;但最重要的,我想还是前者。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

二零一三年初